“我知道。叔叔婶婶对我的恩,我都念着的。”
“……那不耽误你上学。你叔催,没流量了,挂了。”她又补上一句,“你早点转。”
“嗯。”他垂下眼,手机紧贴着耳廓,隐隐约约听见一声幼儿哭叫,呼吸一滞,忍不住小声问,“现在——”
话音未落,那边已经利落地挂断了。
也不是故意的,大概是没听见他说话。
白晓阳还维持着原先的动作,过了一会儿,缓缓把手机放下。
地铁口和往常一样,是贯通城市的输送管道,人一批批下去,又一波波上来。
直视前方,好像没人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儿似的,方圆十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迷茫。
却也迷茫不了多久,他划开手机屏幕,在置顶的三个对话框里选来选去。
白晓阳:老板,这个月能先结工资吗。
Jing Fong :【语音消息】
白晓阳点开,放在右耳边上贴着听。
“你做乜嗨又要提前结数啊?”
——背景音很杂乱,上了年纪的女声,利落,且十分不耐烦。
白晓阳:有些困难。
白晓阳:下个月可以停补。老板,不好意思。
Jing Fong:你晚上来上班再说吧,见面说啊,忙得要死了。
再发什么消息,那边就不再回复了。
白晓阳轻呼了口气,虽然心里有些不安,但其实也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打工的茶餐厅,老板是个稳重的生意人,做事一板一眼重利不重情,实在不行……他下个月少拿些,姿态低一低,总是能谈出去的。
看了眼时间,才知道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再让他磨蹭了;他跨半个区给老师取文献材料,这几本书下午研讨就要用。
白晓阳将手机揣兜里,正要下楼梯赶地铁,却发现人群反向一窝蜂地往上涌,嘴里骂骂咧咧,满脸晦气。
“你好,怎么回事?”
被拦住的路人也没看他,一边回答一边念叨着急忙往前走,“有人卧轨,4线全瘫了。”
“……”
不顺遂的时候,倒霉事总是一件连着一件。
他又看了眼时间,四周全是对着街道车流抬起招动的胳膊,早就没有能载人的空车了,现在只能步行绕路。
正准备逆着人流出发,右耳却敏锐又清晰地听见地铁进站口下面传来歌声。
是地铁卖唱的年轻人,嗓音清亮,一片喧闹抱怨声中悦耳且富有节奏的清流。
声音甚至绕到了他的左耳,或许是心理作用吧,那几乎全聋的耳朵似乎也隐隐约约地,同另一边共鸣起来。
白晓阳垂下眼。
脚步未停,歌声渐远,一点点被城市四面八方的噪音冲刷干净。
直到它再次失去听觉。
盖着层厚雾似的,沉重又朦胧。
第3章 DEATH.
换做十年前,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去纽约。
白晓阳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母亲几乎是一生下他就去办了离婚手续,像逃一样离开了这个家。
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只留下了一个瘦弱的婴儿,和顺手取下的、土气又难听的名字。
他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不是什么糟糕的人,他情绪稳定,学历高,有文化,说话轻声细语。白晓阳想其实自己出生也不算糟,一开始家里并不清贫,甚至比普通家庭还要更稳定、更富裕一些。
父亲在电网工作,做着人人口中的闲散肥差,待遇优渥,也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所以妈妈的离开让亲朋邻友纷纷猜测,闲话传来传去,也不过就是那些,他出轨了,或她出轨了。
白晓阳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但他心里清楚,她这么做大约有自己的苦衷。既然爸爸是个好人,那么妈妈也一定是。
不然为什么选中了对方,结婚又生子。
爸爸是他三岁那年去世的。
他死在岗位上,可能是出了事故,单位为补偿,给了事业编和钱,当然不是给幼儿园都还没上的白晓阳,而是给了父亲的兄弟。
因为一起事故,给自己亲弟弟换来好职位铁饭碗,也自然而然地相当于将自己儿子托付给了他。
弟弟是新婚,平白多个孩子要养,夫妻二人自然是一万个不乐意,但也知道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既然平白得了这个工作,孩子自然得养,不落人口实是主要。
弟媳林小菲将算盘打得很精,孩子精养糙养都是养,花不了几个钱。以后会还能和自己的孩子一起做个伴,丈夫也开始有稳定工作了,不用每天游手好闲地出去乱晃,美事一桩。
可惜好景不长。
有的人即便机遇滚到了手心里,也不会好好攥住的。这改变生活的机缘,并没有被好好珍惜利用。
人本性不会变得这么快。干了没两年,丈夫就被开除了。
作风不正是小事,公款私用实无可恕。看在白晓阳父亲最后的面子上,不入刑已是仁至义尽。
昙花一现,林小菲当官太太的梦就这么碎了。夫妻俩从早打到晚,从晚骂到早,一路过他们家就能听见里头的吵闹声,男人怒吼,女人尖叫,碗碟破碎,哭泣,咒骂,几乎无一日安宁。筒楼里上下左右的邻居听见了,也只能摇摇头,再叹口气。
他们吵架的内容很多,怨恨,责怪,恼羞成怒。但矛盾不只是丢了的工作,还有白晓阳的存在。
五岁的白晓阳抱着腿,缩在卫生间潮湿不洁的地板上。
门被关着,没有开灯,黑漆漆的,只有几束昏暗的光从门板下方的通风窗里扫进来,映在白晓阳脏兮兮破破烂烂的拖鞋上。
拖鞋是成人的尺寸,有他脚的两倍大,后跟被剪刀削掉了一半,拿来给他洗澡的时候穿。
旁边是不停震动摇晃的洗衣桶,那是叔叔婶婶新婚时买的,几年过去已经劳损,运作时发出要坏不坏的咚咚声,像打雷一样。
咚咚声盖不住门外吵架的粗粝嗓门。白晓阳埋下头,用膝盖擦了擦脸,呆怔地盯着那扇有光打进来的小百叶窗。
上面的漆都已经掉了,死角里发了厚霉,不好闻,也不难闻。昏暗的环境下,盯久了眼睛很酸,但是他没办法不去看,不找个吸引自己注意力的东西,那些争吵、对话,就会一句一句钻进心里。
然后变成晚上睡着后的噩梦,把他一次又一次吓醒。
冷漠相处是偶尔,争吵嘶吼是日常。近期讨论最多的,是白晓阳这个附加拖累,到底到底该怎么处理。
为了最后一点脸面勉强养着,还是为了减轻经济负担,直接遗弃。
喊着骂着,得不出结果,就开始家暴。
耳光的声音闷重,白晓阳没什么表情,但身体一颤,闭上眼,缩得又紧了些,也不再去看那块霉。
男人指责她虚伪,女人不甘示弱,凄笑着,“白宜城,你要是还有点出息,不顾我的脸面,也顾一顾自己脸面吧,你再对我动手动脚,你试试看,以为我不会像晓阳的妈一样带着钱跑?一纸状把你告了!让你蹲大牢!”
“告?你告我?”男人痞笑着,把她脸捏起来,也不顾她乱挣,“我进去了你吃什么喝什么,继续回小台楼陪酒?装好人,我都替你羞得慌,林小菲。”
白晓阳听见,那个男人一字一句地,缓缓地说,“你敢说,你不是做梦都盼着——那崽子哪天出门乱跑,一不小心,被车撞死,万事大吉,咱再没这个累赘了,嗯?”
“……”
“老子不过是把你心里话讲出来了。正儿八经帮你想办法,你还要告我?”
“白宜城!”她尖叫,“你就是个——”
后面无论多反应的激烈,也不过是早就听腻了的唾骂。
王八蛋,负心汉,窝囊废,畜生。
婶婶好像真的很生气,快气疯了。
但他也想起来,在叔叔出去喝酒不在家的时候,她经常忘了关门。
也经常让他出去跑腿买东西,一开始只是油盐酱醋,直到后面,她什么都要叫他去买。
白晓阳很乐意去,他想有用一点,也是婶婶不愿他在家待得烦闷,让他出去玩够了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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