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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替身(39)

作者:初禾 时间:2018-10-24 23:01:00 标签:狗血

  管家是位面相和善的中年人,不多言,每次进屋都会将冷掉的饮用水倒掉,换成温水,后来还在温水里加几滴蜂蜜,和食物摆在一起。若是白天,还会将落地窗的窗帘拉开三分之一,让阳光透进来。
  但迟玉始终躲在阴影里,像个畏惧光明的可怜人。
  害怕黑夜,却又畏惧光明,而世间本由昼夜组成,如此,世间便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他几乎没有进食,也很少饮水,连睡眠也极少。并不是故意折磨自己,只是感觉不到饥渴与疲倦,似乎忘了人想活下来,就必须睡觉、吃饭。
  荀慕生来了很多次,不断重复着“文筠在哪里”,每一句都像一把钝刀,毫不留情地往他心窝里戳。
  喉咙就像被烧热的铁砂堵住一样,他只能一遍一遍在心底说:文筠已经不在了。
  ——文筠在哪里?
  ——文筠已经不在了。
  他蜷缩在床上,忍受万箭穿心之痛。
  但荀慕生根本不打算放过他,强行将他从床上拉起来,眼神狠厉决绝,一定要逼他说出真相。
  他在荀慕生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憔悴、颓败、失魂落魄,哪有半分文筠的影子。
  队友们时常开玩笑,说你俩长得真像,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吧。
  文筠也跟着乐,说对啊对啊,我弟当然像我,和我一样帅,但比我可爱。
  哪里像,他想,光芒万丈与灰败将死,怎么会像。
  荀慕生来的时候愤怒,离开的时候盛怒。门扉重重合上,世界安静了,却并未给他带来些许轻松。
  以前觉得最痛苦的是“遗忘”,现在发现“记得”更加残忍。
  多么讽刺,他突然被人从幻想中敲醒,时隔8年,终于不得不直面文筠已经离去的事实,痛入骨血之时,却还记得梦里的一幕幕。
  譬如寒冬腊月,荀慕生来接他下班时挂在脸上的笑容、递到他手上的温热牛奶;
  譬如在南方海疆,荀慕生搂着他亲吻时,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意;
  譬如坦白身体的缺陷时,荀慕生眉宇间浓重的心痛,以及之后每一次亲密接触时的温柔抚慰;
  再譬如,心动的心情。
  他在梦里爱上的人,深爱着他深爱的人。
  人们总是抱怨一觉醒来就将夜里的梦忘得精光,这何尝不是好事一桩?
  迟玉想要忘记,可越是用力,记忆就越是清晰。
  因为荀慕生,他已经“醒来”很多次了。
  失去文筠的痛楚与爱上荀慕生的内疚不停撕扯着他,他想向周教授求助,可唯一能帮他的人却不在国内。
  做梦的时候,他不知道清醒时的自己已经被逼到万仞悬崖边,他在梦里接受了荀慕生,以为自己从失去“迟玉”的无望人生中走出来了,却恰恰是这个与他十指相扣的男人,将他彻底打醒。
  那个梦,他再也回不去了。
  瞬息之间,他失去了所有。
  文筠的沉香手链,原来是荀慕生送的。
  原来荀慕生就是文筠时常说到的“小兄弟”。
  文筠有时心细如发,有时却毫不敏感,连荀慕生的名字都忘了,大约不知道荀慕生念了他十多年。
  还说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
  迟玉惨淡一笑,想起当时提起木珠时,文筠说过一句话——我与他投缘,我是什么性格,他就是什么性格。
  还真是。
  迟玉想,如果不是荀慕生言行举止与文筠有几分相似,自己也不会如中蛊一般,弥足深陷。
  繁锦城远离闹市区,夜里极其安静,若不说话,便是半点响动也没有。
  整整三个夜晚,迟玉都没有睡着过。
  他早已在无限循环的伤痛与自责中心力憔悴,浑身半分力气都没有,却难以安眠。
  偶尔“睡去”,也是失去意识晕倒,而非正常入睡。
  那个“我为什么还活着”的问题,似乎有了答案,似乎仍是没有。文筠的离去将他扯入绝望,但是绝望最深处,荀慕生却出现了,给了他此生体会到的最温暖的陪伴,对他说了最让人脸红的情话,与他做了最亲密的事。
  他看到了悬浮在炼狱之上的微光,于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即便那道微光本不该照在他身上。
  意识又模糊了,再次看到文筠躺在病床上,虚弱而机械地唤着“迟玉”二字。眼泪落下,即便是在即将昏迷时,他也喃喃想着,那时重伤离世的为什么不是我?
  我没能替文筠离去。
  却替文筠享受了半年无微不至的疼爱。
  深湖一般的黑暗,沉下一声叹息。
  一辆吉普从机关停车场驶出,周晨钟铁青着脸坐在副驾上,脸上既有愤怒,也有自责。
  开车的是叶锋临,荀慕生坐在后座,双拳无意识地握紧。
  就在刚才,向来儒雅风度的周晨钟突然失态,厉声喝道:“他是病人,你们关他三天,知道后果吗!”
  荀慕生看向窗外,咬肌线条在脸颊滑动,眼神越来越沉。
  迟玉精神有问题这一点,他其实已经察觉到了,却没想到是要劳烦周晨钟医治的病人。
  刚发现这一切都是骗局时,他看迟玉就像看一个恶毒的陌生人,这陌生人偷了文筠的身份,偷了文筠的木珠,阴谋已败露,还要装傻充愣。
  但是稍稍冷静之后,他逐渐意识到,事情并非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迟玉靠在床头时,就像个找不到灵魂的空壳子,反应总是慢半拍——不,不是慢半拍,是根本没有反应。
  迟玉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过,哪怕是那天被他弄出满手血,也没有开口叫过一个“痛”。而当他怒不可遏地问“文筠在哪里”时,迟玉本就苍白的脸几乎褪去最后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哆嗦得不成样。
  如此反应,不可能是个精神正常的人。
  但他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他只想知道文筠去了哪里!
  从未想过,迟玉的病已经严重到需要周晨钟照顾。
  周晨钟是什么人?军方心理学专家,专门负责医治那些心理出现极度严重的问题,甚至有轻生倾向的军人。
  迟玉是这样的人吗?
  直到此时,荀慕生才慢慢将注意力放到迟玉身上,旋即倒吸一口凉气,眉间皱得更紧。
  刚刚想到的,居然是迟玉害羞时,低下头轻笑的模样。
  迟玉耳尖泛红,很快那一点细小如星的红晕蔓延到耳郭,眼睫微颤,眼中漾着温和的光。
  荀慕生用力甩头,将浮于脑际的片段赶走,忽又想起“轻生倾向”,心脏不受控制地一抽。
  周晨钟道:“再开快一些!”
  叶锋临点头,接着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慕生。”
  荀慕生抬眼,“什么?”
  “给陈叔打个电话吧,让他去看看文……看看迟玉现在怎么样了。”
  荀慕生拿着手机,心烦意乱,仿佛等待着一场审判。
  管家在电话里说,迟玉没事,已经睡着了。
  “睡着?”周晨钟蹙眉,“你们给他准备了药?”
  “没有。”荀慕生道。
  “那他怎么睡得着?”周晨钟气得眼眶泛红,“他根本不是睡着,他是晕倒了!”
  荀慕生直起身子,瞳孔紧缩,“什么意思?”
  周晨钟掐着太阳穴,声音发抖:“你们这样对他,我……”
  叶锋临也意识到情况严重,劝道:“周叔,您慢些说。我们马上就到了。”
  “他情况最不好的时候,没有安眠药和其他治疗抑郁的药,就根本无法入睡。”周晨钟自责到极点,“你们把他关起来,逼问他关于文筠的事,你们根本不明白,这简直是要他的命!”
  荀慕生呼吸渐急,“周叔,您说清楚!”
  周晨钟摇摇头,“你们自己去看吧,看看他现在的模样。他的中队长把他交给我,我看着他从最糟糕的状态中慢慢走出来。8年了,你们肯定不知道,8年前的他,不仅有非常严重的心理问题,身体也因为用药过度,而比寻常人虚弱许多。这些年下来,他身体差不多恢复了,心理问题却走向另一个极端,但好歹……”
  周晨钟长叹一口气,“好歹他活得像一个正常人了。”
  车里突然寂静无声,荀慕生双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迟玉羞涩的笑容挥之不去,那天提着柚子茶进屋,似乎还唤了他一声“慕生”。
  可是……
  “现在。”周晨钟再次开口,语气异常沉重且无奈:“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救他,也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活下来了。”
  “周叔。”叶锋临打断,“您别这么说。当务之急是……”
  “是帮你们逼他说出文筠在哪里吗?”周晨钟声线一寒,又是摇头:“不,我只想尽力救回他。没在他最需要的时候赶回来,没在发现他失踪后尽全力寻找他,这是我的失职。”
  叶锋临不再说话。片刻,荀慕生道:“他会轻生吗?”
  车驶入繁锦城时,周晨钟道:“不,他不会轻生,如果他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不是轻生,是你们扼杀了他活下去的希望。”
  别墅三楼,当看到脸色惨白,侧卧不醒的迟玉时,周晨钟望了荀慕生一眼,叹道:“他不是睡着,当真是昏迷不醒。”
  荀慕生靠近,心头一空,又是一痛。
  周晨钟将迟玉抱起来,“他最严重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慕生,你只用了3天时间,就将他8年的努力毁于一旦。”
  荀慕生脑子嗡嗡作响,近乎自语道:“您要带他去哪里?”
  “医院。”周晨钟苦笑:“就是不知道,这次还救不救得了他了。”
  脚步声远去,荀慕生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茫然地站着,忽地拔腿冲出,喊道:“我来!”
  周晨钟看了看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迟玉就被抢了过去。
  迟玉轻轻动了动,额上布满虚汗,梦呓般地低语。
  荀慕生俯身,听到了那个不敢想,却早已料到的事实——
  “文筠……已经不在了。”


第44章
  荀慕生将冷汗不止的迟玉放在吉普后座,继而神色空茫地站在车边,讷讷地看着躺在车里的人,心里重复着对方不久前说过的话。
  “文筠,已经不在了。”
  并非没有如此猜想过,却始终狠狠压在心头,不敢去细想。此时猜想在迟玉处得到证实,就如悬在头上的利剑终于落下,剧痛袭来,将十几年的等待、虚像彻底斩断。
  他突然觉得很冷,冷得周身发木,好似心一下子凉了,以至于从心口流经的血液也像被冰冻过一般。
  很奇怪,叶锋临有时会旁敲侧击地提到文筠可能已经去世,他最消极的时候,也会往那方面想,但之后都会刻意欺骗自己——不可能,文筠一定还在。
  但昏迷中的迟玉如此一说,他便完全相信了,连下意识的反驳都没有,脑中不停回荡着“不在了”,年少时在征兵站相遇的一幕幕被一枚带血的子弹击碎,他踉跄跑去,想要将碎片捡拾归拢,碎片却在他手中继续碎裂,直至化为晶莹的尘埃。
  他什么都没能捡回,尘埃在空中飘散,隐没于青蓝色的天空,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冬末的天气仍旧徘徊在零度上下,他深深吸气,冷空气入肺,激得肩背一阵颤抖。
  他想,这大约就是惩罚。惩罚他以“想念文筠”的名义找了那么多情人,却从未付出真心。文筠应该最是厌恶这种虚情假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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