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夫郎(16)
“后来,先帝隐姓埋名在我们李家书院求学,祖父便是他的老师。一年后,他对祖父表明身份,恳请祖父助他拿回政权,整肃朝纲。”
“当时祖父已经窥见天下乱象,又见先帝心志坚定,聪明温厚,便不顾曾祖阻拦入仕为官。”
李文武低叹了一声。
若没有这番知遇之恩,没有这番宏图报复,如今李家应当还是受人敬仰却也只能对着大梁的未来长吁短叹的书匠人家吧。
先帝没有辜负李老的期望。
他忝为帝师,对先帝悉心教导,又利用李家在文臣中的地位培植势力,全力相助先帝与陈家抗衡。
终于在五年后,也就是先帝二十五岁这年,李老太傅联手群臣对陈氏施压,替先帝请命大婚,亲政朝纲。
他们成功了,但这一切还仅仅只是开始。
那时的朝堂,后人道听途说也能想象到风云之变。
而李文武曾亲眼看过祖父和阿父呕心沥血,对陈贼挥笔诛伐,也对大梁的未来充满期待。
这些,哪怕十年蹉跎,他也不曾有一刻忘怀。
先帝有宏图大志,他整顿吏治,修编法度,扼杀贪污舞弊之风,更要剪除先太后一党。
如此,过了十年,已见成效。
天下初定,就在众臣以为一切都会朝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先帝竟毫无预兆地驾崩了!
李文武心里对先帝暴毙之事当然是有些想法的,却不能对他们说,只道:“当年为了麻痹仙太后,先帝在立后之前就迎娶陈家哥儿为贵君,还让年长自己好几岁的贵君生下长子。”
“先帝爷驾崩那年,大皇子已有十八岁,其余皇子年纪相差甚大,便是皇后所出的二皇子也才九岁。”
“陈家一党立刻死灰复燃,拥立大皇子为新君,先帝推行的新政从此不了了之。”
“虽然祖父负隅顽抗,但当今不肯听二家之言。圣旨不批,臣下又能如何?”
新帝的登基,意味着陈家的起复。
而陈家的反扑,首当其冲要对付的就是李家。
“祖父还在世时,他们投鼠忌器。在先帝驾崩的第三年祖父却中毒身亡,他们也向我们下手了。”
李文武紧紧捏紧拳头,那些人连先帝都敢杀害,毒害祖父更不会手软。
可恨,他身为李家子孙却不能为祖父报仇!
而李家阿父当时也是一部尚书,李老太傅尸骨未寒,他便被褫夺官位,打入天牢。
太皇太后口称李家蛊惑天下书生造反,不仅李家书院被抄没,还夺了李家门下许多学生的功名。
陈氏被先帝压制十年,一朝得势,其狠辣更甚从前。
但也正是因为他的宁可错杀不肯放过,才逼得人不得不反了他,在当时引发了一场□□。
“那场大乱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群臣义愤,百姓喊杀。陈家的府邸暗夜里都被人放火烧得精光,除了两个在外室风流的子孙,全下了地狱。”
他冷哼了一声,但随即语气就绷紧了,“此事触怒了先太皇太后,他竟下令找不到凶手,就要将所有闹事的官员百姓通通砍杀。”
“当日,午门之前人满为患。那些被抓起来的人里,也有士兵们的家人,谁下得去手?可他们不下手,就会被太皇太后勒令同罪。”
“那时,我也在人群里。”
李文武深深吸了一口气,酒意上头,让他说起了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一段往事。
“我看着一身明黄的太皇太后拉着当今皇上站在刑台上,我听见他喝令要对千数百姓麾下屠刀!就在行刑令砸在地上的时候,一支箭矢从人群后射了出来,扎穿了太皇太后的脑袋……”
他微微闭了闭眼睛。
时隔多年,那一幕仍然历历在目。
那时的李文武也被吓破了胆,可如今想起那根扎在陈贼脑袋上的箭,他只觉得一阵阵快意翻滚。
“是当时的禁军统领高将军动的手。”
李文武轻声继续。
“他骑马而来,跳上刑台当众对皇上说,不必找了,屠了陈家满门的就是我!他还举刀胁迫皇上,让他下旨放了百姓并承诺永不滥杀这些无辜。”
“圣旨下达后,他在皇上面前自刎谢罪了。”
李文斌和张河都抹了眼泪。
他们自小认得高将军,却是才知道他的死是这样惨烈,如何不悲痛。
“也是那一次吓怕了皇上。他应着群臣的要求,放了阿父在内的三十余名官员。他也不敢再杀人,只说剥夺他们的官位。可陈家虽然快死绝了,但当初的贵君而今的太后却没倒,他如何也不会放过我们家。”
李文武苦笑一声,激动过后,他的语气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不过迫于压力,太后只是将我们一家遣送出京,流放千里。”
“之所以没有派人来暗杀我们,是因为有义士放箭书在朝堂之上,射在龙椅之上。说,若我们死了,他们就会像杀死陈家满门一样杀死该死之人,还附上了陈家仅存两子中一人的人头。”
所以,他们平安活到了现在。
李文武低低叹了一声,“本来,我们一家是要流放到更北面的苦寒之地。是祖父的一位老友暗中帮了我们,改换户籍,将我们送来了这里。”
这房子,就是那位老先生夫郎的祖屋。
他们离开京城十年之久,远离朝政,可这些年亲身经历着大梁百姓的苦难,只会对腐坏的朝纲有更清醒的意识。
新政手段强硬早有人心怀不满,而当今皇上可以说就是这部分人中的领头羊。
他一登基,那股刚刚被先帝杀下的歪风立刻反弹!
甚至比以前要酷烈更多!
他们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却无能为力。
李文武仰头灌下一碗酒,眼里有痛苦,但更多的是麻木。
他曾是祖父悉心教导的李家风骨,可如今,他这残废人也只能在这崩坏的世道中,随波逐流了……
贺林轩帮着李文斌把喝醉了的兄嫂送进房中,又去看了诺儿和李信一眼,才回了屋。
李文斌辗转难眠,心事重重。
阿兄今日一席话让他对当年的事情有了明确的认知,也让他更明白当年阿父所受的苦痛和阿兄这些年的煎熬。
贺林轩将他转过来,让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是不是又哭了?”
他在黑暗中亲了亲夫郎还在发热的眼睛。
李文斌摇了摇头,低声说:“那年,阿兄才十七岁,和阿嫂刚刚成亲,家里就出事了。”
“他身子骨不强,却向往军魂侠骨,为人疏狂,祖父教他经史,他却独独喜欢兵法游记。”
他吸着鼻子笑了笑,“阿爹总说祖父特别后悔当年进京后,偏偏和张家祖父做了邻居。我和阿兄,一个被教成了酒鬼,一个被带成了莽夫。”
“后来家中出事,张家上下奔走,在我们出京时,先一步被皇上打发去戍边了。”
而他们却被关在府中等待发落,连送都不能去送一程。
“当时与我们一起被贬出京城的人里,还有一位柳阿伯。”
李文斌说着,微微顿了一下。
他是哥儿,哪怕家中遭逢大难,十岁的他却也被小心保护着没有直面那些苦难。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他毕生难忘的经历,真实地,让他意识到家中变故的一段折磨。
那柳姓伯父也是李老太傅的门生,自家在京城的门第不低。
李家出事后,除了张家号召将士抵抗,便是柳家牵系着文官为李家奔忙,所以才让太后小陈氏记恨。
“柳阿伯的爵位被褫夺后,与我们判了同罪。可到了贺家村,却只剩我们一家人了。”
“柳阿么身体不好,在路上生了重病,我们丧尽钱财,求差爷帮忙。他们分明答应请大夫来救治,但竟是贪了我们的银两吃酒,根本不管柳阿么的死活,阿兄激愤之下同他们理论——”
李文斌把脸埋进贺林轩的肩窝,声音闷闷的,带着已经忍耐不住的哽咽。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们是怎样把阿兄的左腿打断的。”
“我坐在囚车里,看见阿兄被那些差爷砸了腿。打完阿兄,他们更绑了他的手,纵马拖着往前去了好远好远……”
“阿兄身上全都是血,看起来可怕极了。我们跪下苦求,那些人却哈哈大笑,越发以折磨阿兄为乐。”
李文斌咬紧牙根,眼睛里是时间也无法抹去的恨意。
“我忘不了他们甩着鞭子,对我们笑的样子,永远忘不了。”
他忍哭忍得浑身颤抖,贺林轩又心疼又心酸。
他虽然对这个时代的落后有所认知,可平生也是第一次听见这样惨痛的事,何况李文斌还是亲身经历。
那时,他该有多崩溃?
“勉之,别怕,都过去了,那些都过去了。”
他说着苍白的安慰,只能陪着他,却不能替他分担。
第17章
好一会儿,李文斌才停住哭泣。
他继续说道:“阿兄的腿废了,大病一场。柳阿么在路上就没有撑过去,柳阿伯心痛之下,没有多久也跟着离世。”
“你不知道,阿兄嫉恶如仇,以前最是开朗的一个人,可自那以后他就变了,整日整日不说话。要不是信儿出生,他都无法振作过来。”
可就算是这样,李文武还是大受打击,渐渐变得沉默,变成了如今这样。
李文斌只要想想就心酸,抹泪说:“今日若非喝多了酒,他不会和我们说这些的……他以前从来没说过,都是自己扛着。”
阿父阿爹也走了,他只能一个人扛着。
这一次,李文斌沉默了很久,才哑声道:“自家里出事,阿父便自请出族和江南李家断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