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121)
曹昂捧着手中书,有些讶然,也有些激动。
倒是一旁的汪雨比曹昂还要激动——他在这里呆了一个月,只怕不能回到皇帝身边了。
刘协看人开了牢门,走入囚室,四顾一望,伸手要拉曹昂起身,温和道:“子脩又受委屈了。”
曹昂握住皇帝伸来的手,迟缓起身。
“朕与尚书令谈妥了。”刘协轻声道:“四十鞭,让这事儿过去。”
这是要曹昂受四十鞭的意思。
“子脩又受委屈了。”刘协重复了一遍。
曹昂并不在意自己要受四十鞭,“可是陛下……”您的宏图大志呢?您的苍生万民呢?
曹昂望着刘协,轻声慨然道:“陛下不必为臣如此。臣愿一死。”
刘协凝视着他,忽然轻声一笑,道:“想什么呢?”他拉曹昂走出牢门,低声阴冷道:“朕给过他们机会。”
他的声音在这阴冷的牢狱中听来尤为可怖。
“便休怪朕心狠手辣。”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
第103章
建安初年仲夏, 未央宫中的气氛有些凝重,殿外的宫女侍从都站在自己该在的地方,连喘息的动作都放得缓慢, 像是生怕惊动殿中的人。
殿内伺候的汪雨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 眼观鼻鼻观心, 守在皇帝身边。
今晨太医来报,说是骑都尉曹昂所受鞭刑,总要将养三两月才见好。
皇帝的面色便不甚好看。
骑都尉曹昂这顿鞭刑,自两个月前判下来,已是缓了两个月。若照旁人看来, 一般人犯在了石黄手上, 一时间朝中人人喊打的局面下, 曹昂能只挨一顿鞭刑, 便脱身出来,已是极为幸运的了。若认真追究起来, 强买民粮,以至于逼死有官身的一族之长, 可不是能善了的事情。有道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曹昂非但未曾伤及性命, 还能照旧做他的骑都尉, 那可不是全靠皇帝从中斡旋么?
当初那一个月里, 皇帝与尚书令杨彪明里暗里几度交锋,这才算是谈妥了。
眼下的局面看起来,是双方各退一步。
但是刘协心里清楚。
他这一步退回来, 再想踏出去,可就千难万难了。
“蔡先生,”刘协看向屏风后还在整理文书的蔡琰, 低声道:“子脩受了伤,朕叫他在偏殿养着。到底是女子心细,你有时间便往偏殿走动一二,看他那里缺什么……”顿了顿,又道,“也宽慰他几句。”
刘协本人其实便是极会宽慰人的,但那是对朝臣,对外人。若关系当真亲近了,两个男人之间要说宽慰之词,总显得有些矫情,反倒也见外了。原本这等事情,交给刘清,让她以长公主的身份去做是最相宜的。但刘清性情还是疏阔了些。
刘协思来想去,便将此事交付给了蔡琰。
蔡琰会意,一时整好文书,呈出几份字帖来,却是道:“陛下圣寿时在外,这是长乐宫中几位小姐公子写的祝寿书。”
刘协便接过来,一见便知写字之人都是用了心的,想来该是有卢毓、董意、伏寿等人的在其中。他心思并不在这些祝寿之物上,不过略翻了翻,随口赞了两句,便往一旁搁下了,又要见城中负责廪給的官员。
如今已是仲夏,旱灾与蝗灾接踵而至。
流民到了长安城附近,刘协下令放他们入城,又让官员从国家储备中取用米粮,舍粥舍物。就这当中还有贪污受贿,以次充好的。在这件事情上,尚书台那一众大人难得与刘协利益一致,一道严查下去,当即便止住了贪污赈灾粮米之事。然而这终究只能缓解一时的问题,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这场旱灾与蝗灾带来的饥荒,才刚刚开始。等到入秋,天气转凉,饥荒更甚,而随着流民的来往,可以想见的疫情也会随之蔓延开来。到时候,城中现有的存粮是绝对支撑不了全部民众之用的。
当然高官豪族不需担心,稳坐未央宫中的皇帝也一样可以继续锦衣玉食。但是外面的民众少不得要饿死许多,等到荒年过去了,不管是吃土还是吃人肉活下来的民众,又会麻木得忘记曾经遭受的苦难,温顺而驯服得继续在黄土地上耕作,祈祷这一年的老天爷心情好些,给一个好年景。
刘协想到此处,脸色有些难看。他又想到前几日与杨彪的谈话。
尚书台如今竟是杨彪的地界了。走了一个王允,又来了一个杨彪。
这已经不是人的问题,而是制度的问题。
杨彪一再陈述,说如今最要紧的,乃是轻徭薄赋,效仿当初文景之治。
大道理说的冠冕堂皇,可是这轻徭薄赋真的能让百姓得利么?如今土地兼并如此严重,豪强与权贵上下勾结,朝廷减少的赋税,全都流入了这些大地主口袋里,平头百姓是一丝好处也得不到的。
而朝廷的权力早已下放到各州郡。无数历史已经告诉刘协,中央的权力一旦下放,不经一番血的洗礼,是绝对无法收回来的。现在天下十三州,虽然都还象征性得称他为汉室皇帝,但是已经没有一州纳贡。
刘协真正能行使皇帝权力的地方,不过就是这关中之地。然而纵然在这关中,他还处处掣肘,要看杨彪为首的士族与城中贾家为首的豪族脸色——最坏的是,此地的豪族与士族原是穿一条裤子的。
纵有那等清寒的士族,愿意站出来痛骂豪族,但是文人的嘴,在这乱世之中,又有什么大用处呢?
偏殿中,曹昂身上的鞭伤已经包扎过,听闻蔡琰过来,忙忍着伤痛,换好衣裳,这才强撑着起身相见。
蔡琰见了不禁吃惊,她知道曹昂昨日才挨了四十鞭子,若是寻常人恐怕还躺在床上不能起身,忙道:“曹都尉不必如此多礼。陛下要臣女前来探看,原就是为了免都尉多礼。”
曹昂也当真身上疼痛,唇色发白,勉强笑道:“虽然如此,礼不可废。”于是坚持与蔡琰见礼过后,这才小心避开伤处,坐下来。
蔡琰想到皇帝所交待的话,道:“实不相瞒,陛下令我前来,乃是为了宽慰曹都尉的。只是照我想来,还有什么比将陛下的用心告知大人,更能让大人宽慰的呢?”
曹昂微微一笑,道:“蔡先生当真灵慧。”
蔡琰想了一想,她倒也不能真就扔下皇帝的话便算交了差,因又道:“大人在此养伤,可有想看的书?又或是想用的食物?陛下这边万事都好,但若论吃食,到底比不得长乐宫中。”
刘协于饮食上并不讲究——或者说,他此刻的精力不在这上面。倒是长公主刘清大把时间,都放在吃吃喝喝上,将长乐宫小厨房中的厨子给调\教出来了。
曹昂其实于吃食上也不在意,若要看书,未央殿中应有尽有,但听蔡琰这么说,也理解她到底是奉皇命前来,否则来日皇帝问起,也不好交差。他也想了一想,问道:“不知长乐宫中,什么吃食最佳?”
蔡琰笑道:“长乐宫中茶点最佳。”因刘清时不时开宴会,请人吃饭聊天。
“如此,便是茶点了。”曹昂温和笑道,“有劳蔡先生。”
蔡琰也是聪明人,知道曹昂未必是真想吃什么茶点,不过是体谅她“办差”罢了。她见曹昂虽然笑着,但斜坐无力,显然是伤后疼痛难耐,便不再多言,应下便辞别了。
蔡琰出了偏殿,一面交待身边宫女准备茶点,一面却又回想方才与曹昂打交道的情况。她在皇帝身边侍奉也已经数年,而曹昂乃是天子第一信臣,两人见面的次数是极多的,但是此时细细想来,蔡琰才发现方才偏殿中竟是她与曹昂第一遭有交流。
平时曹昂虽然侍奉在皇帝身边,看起来极为温和亲切的模样,但是共事两三载,他竟是从未同她主动说过话。比起来,淳于阳、伏德等人,倒是都曾与她有过言谈之交。
蔡琰垂眸思量,能做到天子第一信臣,自然是有异于常人之处的。
如此几日,有一回刘清来未央殿,看着蔡琰往偏殿去送茶点,便随口对刘协道:“原来他们这些人跟着你办差,一个个都没成家,也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如今这曹子脩挨了打,只能自己个儿躺在偏殿里,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倒是怪可怜的。若他已成了家,哪里还用劳动我的蔡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