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147)
刘协去年雷霆手段,斩杀长安城一十九豪族之事,若非有他天子正统的身份压着,手中又有二十万大军,早就会被豪族世家联合放倒,另换一个刘氏新皇帝上来了。饶是如此,天下豪族听闻此事,焉得不心惊?可以说刘协得民心,却已失去大半豪族世家之心。
如今朝廷已收南阳、河东两郡,正是要大量委派官员之时,刘协当然不愿意看到选上来的官员全是世家豪族之后。
“的确如此。”杨修皱眉义愤,“有些送上来的孝廉,当真不成样子,不过仗着累世的祖上关系,便你举荐我的儿子,我举荐你的女婿,毫无真材实料,只知四处玩乐、互相提携。”
刘协咯咯一笑,道:“民间早传开了,有一首童谣唱的就是这事儿: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你们听听,连孩子们都觉可笑,可笑至极。”
话说到这里,殿内气氛一时凝滞,便在此时汪雨传报,说是曹大人来了。
刘协微感诧异,旋即想起昨夜在城郊农舍,酒后谈话时,曾对他说过,今日要他来未央殿,同杨修、贾诩等人议一议官制改革之事。只是随后董意出事儿……
曹昂已步上殿来,还是昨日那一身衣裳,面色如常,只眼底有些不明显的暗青色,站定便告罪,“臣来迟了。”
杨修与贾诩等人还不知董意之死。
杨修笑道:“子脩兄来迟了,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该罚,该罚!”
刘协仔细看了曹昂两眼,见他摆着一张“谈公事专用脸”,便没有提昨晚的事情,点一点头,道:“你来得正好,刚要说到正题。如今河东、南阳两郡要用人,朕要从这二郡行新的人才推举之法。另成一项正式的新制度,需要时间与实践,当下是来不及了,但朕绝不愿此二郡再落入门阀之手。朕要选信得过之人,走访河东、南阳二郡,在清贫读书人、薄有资产之家的子弟之中,做个评级,按评价分派官职。”他所说的清贫读书人、薄有资产之家的子弟,乃是区别于豪族世家,实际上便是普通知识分子与中小地主。
这想法刘协曾对曹昂透露过,当时刘协想着让曹昂去主理此事,但如今董意身亡就在昨日……
杨修却是第一次听皇帝说出这办法,闻言双眼一亮。他是极为聪明的,心知皇帝既然对他们说了此事,那多半就是要他们去办此事。他得以绕开河东郡或南阳郡当地的世家势力,只凭他一句断语,就能举荐一人为良才。
曹昂仿佛明白皇帝的迟疑,低声道:“臣愿往。”
刘协原本也是要他主理此事的。两人沟通最久,曹昂也最明白他的用意。况且南阳郡倒也罢了,袁术败退,已是权力真空之处,只要与当地士族周旋好,便无大碍。河东郡却还有原属于张扬的人,权力交接之时,比之南阳郡的情况要微妙许多,非得是周全机敏之人,才能应付得来。
刘协道:“朕也是此意,要偏劳子脩与德祖。到时候你们去两地走访,也是个体力活。贾先生就居中留在朕身边,为之拟定细则——与尚书台那些迂腐的老头子往来交锋。”
贾诩抚着山羊胡,微微一笑,道:“与人打嘴仗,此乃臣一大乐事。”他儒学大宗出身,与动辄引经据典的老学究辩论,往往占尽上风。
刘协又与他们商讨了一下两地难处,另外还要选属官陪同曹昂、杨修出行。这属官其实也就相当于监察曹昂、杨修的。毕竟历来行事,二人为公,若全凭一人决断,可就太考验皇帝对此人的信任度了。
至傍晚时分,杨修与贾诩退下,刘协单独留了曹昂说话。
“你这些年一直跟在朕身边,一日不得歇息。眼下你又要往河东郡去品评良才,朕的意思呢,你离开长安之前这十余日,便在家歇息,忙一忙家事。”刘协翻着案上的奏章,顿了顿,尽量平常道:“董氏从前在长乐宫中,与万年长公主情同姐妹,知她亡故,皇姐也很伤心,朕遵从皇姐的谕旨,追封董氏为公主……”他见曹昂似要推辞,又道,“只是名号罢了,丧葬仍是从简,如今战乱,盗贼猖獗,常有掘墓取金之事发生。薄葬之下,倒是能令墓室安然。至于她父母之处,也另有抚恤。”
曹昂静静听完,涩然开口,道:“臣代亡妻谢过陛下。”顿了顿,又道:“臣母亲已到城中,可主持中馈。臣下朝之后,也能帮衬。臣十余日后便要离开长安,手上政务却还有许多未曾理顺,也都不好交给旁人。臣,明日仍来议事。只下葬那日,陛下准臣一日假便是。”
刘协见他犯了倔劲儿,倒不好再劝,温和道:“便如子脩所言。”
曹昂出未央殿时,已是傍晚时分,只见殿外一盆盆白色茉莉花开得正好。董氏在时,极爱此花,常以此花修饰妆容。他书房的茶水也常有此花香气。
芳香花气如此熟悉,他不敢再闻,匆匆走下白玉阶去。
深秋冷风如刮骨的刀,曹昂走在长长的甬道间,惘然想着,这该是今年最后一季茉莉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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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阳安大长公主接到董意亡故的消息时, 正在廊下看幼子伏典在院中练剑,闻言叹了口气,对身边侍女道:“生儿育女, 原是妇人的一劫。挨过去了, 日后自有儿孙满堂的和乐。她没挨过这劫难去, 却也无处说理去。只是可怜她年轻。”
本来女子生育就是难关, 又是乱世之中, 许多人原本好好活着, 也许只是一夜受凉,又吃食不足,便一病死了。其中偶有女子因生产亡故的,实在并不引人注目。只董意未满十七,又是那样清丽可人、知书达理,不能不叫人痛心。
阳安长公主出了会儿神, 不知是否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事情,“给我换身衣裳,我去曹子脩府上吊祭一番。”
侍女道:“董氏乃是小辈, 哪里要劳动殿下前去?她担当不起,恐怕反而折了她的福分。”
“人都死了, 还有什么福分?”阳安大长公主不以为意, “况且曹子脩的母亲已经来了, 我身上还担着皇帝给的差事, 总不能不去见一面的。”
曹府中, 曹昂与母亲送走了最后一位来悼念的客人, 终于能歇一口气。
曹昂道:“母亲远道而来,又操持丧事,若累坏了, 就是儿子的罪过了。”便要侍女扶丁夫人去歇息。
“那你……”
曹昂避开母亲的视线,道:“儿子看过随葬物品的单子,也就去歇息。”
丁夫人点一点头,抬手下压,示意儿子低头。
她摩挲着儿子的脖颈,好半响没有说话。
这一日长安城中大半高官名士都登府来吊祭董氏,自然不只是为了董氏,大约是为了皇帝追封的公主名号,为了子脩的无量前途。
见到连阳安大长公主都亲自登门,丁夫人确信自己这个儿子是出息了,是年轻皇帝身边顶级的红人了。她有许多话想对子脩说,却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
最后,丁夫人只是慈爱道:“叫他们给你煮碗清粥,我去看一眼董氏留下来的那孩子。”顿了顿,又道,“我既来了,家里的事,便不用你操心了。”
这一天下来,丁夫人与曹昂都累坏了。因治丧之时,许多客人都来吊祭。所谓吊祭,便是说起亡者,主人落泪,客人也陪着落泪,如此才算完成了礼节。曹昂眼泪涌出来的时候,自己也奇怪,难道他对董氏的感情真如此深厚么?又或者是被灵堂里的气氛勾的。而听客人吊祭时的说辞,曹昂又觉生疏,董氏当真如这些人口中这般完美么?
此刻丁夫人带人走了,只曹昂一人坐在灵堂里,看着棺木头上那一盏油灯亮着豆大的光,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臆想,好似他是一截枯木,正在无声无息腐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