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88)
士孙瑞道:“这等民间坞堡,内中养了大量部曲门客,渐成势力。地方官员也奈何不得他们。原是王莽时,北方大饥,社会动荡,才有坞堡。后来光武帝下令捣毁。如今又再度兴起,避居山林、流亡边鄙的士民百姓,聚合一处,相结相保。未曾远逃者,则近据险筑堡,聚众结坞。现而今,可谓是坞堡林立,地方官员待要整治,也不知该从何下手。”
刘协一笑,道:“何必说三辅之地的坞堡?眼前不就有董卓的眉坞么?当日他建成称之为‘万岁坞’,如今眉坞仍在,他却已身首异处。朕曾往眉坞看过,四面高墙,圈起院落。高墙上孔洞,可瞭望,可远射。四角敌楼可置武士。最绝的是,地下深掘数丈,有兵器库,有马厩,有粮仓,据守其中,真可三月不出。”
士孙瑞叹气道:“地方豪强,只要不来侵扰,不出便也不出了。可是他们不纳赋税,势力又大,长此以往,城中便难以支撑下去。如今城中二十万兵,虽然施行了屯田制,但粮食长出来也需要时间。”
刘协心中好似明镜一般,如今天下,武将割据,流民四起,坞堡做大又对抗中央。中央收不上赋税来,没了财政收入,养不得精兵良马。而地方豪强有钱财,便能通天换成官做,越发权势煊赫。如此循环下去,中央日渐衰弱,地方势力日渐强盛。灵帝时朝廷已经很穷了,以至于他不得不顶着骂名行卖官鬻爵之事。如今地方上更是有私铸无字小钱之事。中央本就衰弱,一旦财政再崩溃了,那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
要稳定中央,他首先需要强大的粮食储备,才能养得了精兵良马。而粮食要从地里种出来,要从敌人手中抢过来,所以他需要良田,需要成体系成熟的军事制度。
刘协问道:“三辅之地,最大的坞堡是哪一族?”
士孙瑞道:“苏家堡中有五千人之众,为周边第一大坞堡。”
刘协便看向马超,道:“破此坞堡,你要用兵几何?”
马超却并不狂言,谨慎道:“坞堡难破,末将需兵力倍之。”
这就是要一万兵马。
刘协点头,见众人都面色凝重,一笑道:“总要先礼后兵。朕意先见一见那苏家堡主。兴许他见了朕,不需刀兵相向,便愿意归顺朝廷了。”
贾诩、士孙瑞、马超三人与皇帝接触尚浅,不知皇帝此言是玩笑还是当真,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话。
只立在皇帝身后的曹昂,纵然满腹心事,仍被逗得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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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长安城右扶风一片近水沃田中, 一名中年男子灰衣短打扮,俯身缓缓走在田间,检视着即将成熟的谷子。他踩着草鞋, 面皮晒成古铜色, 宛如农夫, 只坚毅的目光透着几分与众不同。
“坞主。”有两名锦衣男子不知何时寻到田头来,远远唤他。
苏国闻声回首,示意两人勿动,自己快步走出田地,道:“我原想回坞堡后便见你们。你们消息灵通, 倒先赶来了。”他随手捡起地上落着的一片大树叶, 一面抹着方才手上蹭上的湿泥, 一面道:“我也不瞒两位兄弟。下午右扶风王宏大人处的长史来传话, 说是朝中尚书令王允遇害,这地界也要变天了。我这坞堡之中, 恐怕也难保太平,两位兄弟莫要反遭了我牵连, 回去用过酒饭,不如避居他处。如今往凉州的道路已通, 只是战乱未歇, 两位路上小心。我这里简素, 只能赠两位些许食粮,还望不弃。”
这两名锦衣男子,原是中山大商, 一为同宗的苏双,一为苏双好友张世平。两人结伴,往凉州买马, 再往山东贩卖。凉州也有一处苏氏坞堡,族人善养良马,与苏双是多年的生意来往了。谁知长安战乱,苏双遇阻,便与张世平避祸于同宗右扶风处的苏氏坞堡。此处坞主,正是田地里农夫打扮的苏国。
苏双三十如许,双目精光闪烁,行动间有种生意人特有的圆滑之态。他笑道:“坞主这是哪里话。我们兄弟二人遇难之时,承蒙坞主收留。如今坞堡有难,我二人岂能一走了之?我虽不才,多年经营,也曾襄助不少英雄豪杰。只是长安城中不甚熟稔,未知哪位是可造之材。”原来他也并非寻常商人,眼见烽烟四起,各地武将割据,竟与张世平一同,以金银铁器良马为资,投注于有大造化之人,效仿从前吕不韦之举,要做一笔天下最大的买卖。
他虽然说得含蓄,坞主苏国却并非真正农夫,已是听得明白。
苏国苦笑道:“我早该瞧出来,二位仁兄敢于这等时局出来行商,岂是寻常人物。”
苏双笑道:“坞主抬举了。不过乱世之中,求处依托,换口饭吃。”
三人行走在无垠良田之侧,遥望远天的寒鸦夕阳,在这乱世难得的宁静之所,享受着短暂的休憩。
苏国叹了口气。
苏双与张世平都作洗耳恭听之态。
苏国摇头道:“我大约是老了,比不得你们盛年志气。我这些话告诉你们,你们不要嫌我消沉。”
苏双忙笑道:“坞主请讲。”
苏国道:“我们这一宗,虽比不得都城中煊赫权贵,却也出过一郡太守。我的族弟苏固,便曾官至汉中太守。然而三年前,汉中动乱,他给那五斗米教的张鲁杀了,至今连尸首都未曾寻回。这等时局,强出头,便是早送命。我虽不才,承蒙父老不弃,公推我做了这族主,虽比不得著姓大家,坞堡之中却也有千户。我这一人肩膀上,担着五千条性命,实在不敢行冒险之举。你们来的晚,不曾见当初战乱才起,周边坞堡林立,这几年间,许多都给流民兵匪冲垮了,其中百姓便也成了流民。我们这一宗能坚持下来,已是大幸。”
苏双听出他婉拒之意,与张世平对视一眼,复又笑道:“坞主肩上责任重大,我等虽不能感同身受,只旁观着也能体会几分。然而我等在此避居不出,无可厚非,毕竟外面好的坏的也都见识过了。可是坞主可曾想过坞堡中的年轻人,便如少坞主这等年轻俊杰,只留在此地耕作度日,岂不可惜了风流人物?”
对于父母来说,子女是永远的软肋。
苏国虽然口中冷笑道:“他算什么年轻俊杰?”然而神色间平添几分迟疑之色,显然并不想让儿子埋没在乡野之间。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惊起田间许多鸟雀,马上骑手年轻英挺,不过十六七岁,有一张与苏国颇为相似的脸。
苏双与张世平都笑着唤他“少坞主”。
苏危翻身下马,冲两人点头见礼,迎着父亲略带不满的目光,面色古怪道:“父亲,山下来了一行人,说是朝廷的人。”
苏国一愣,道:“王宏大人下午才派了长史来,怎得又派了人来?”
苏危看一眼苏双、张世平,想此事也无可瞒人之处,便道:“不是王宏大人派来的。来人说他们是宫里来的。”
三人齐齐一震。苏双先问道:“长安城皇宫?”
苏危道:“来人是这么说的。”
苏国忙道:“人在何处?”又骂他,“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他对旁人都谦和有礼,沉稳持重,然而对上儿子,却总是非打即骂。
苏危垂眸不语。
苏国又道:“快使人去紧闭坞堡楼门,叫在外的人都回去。”又问朝廷来了多少人,恐怕是朝廷派兵来攻打了。
苏危道:“上山的只三个人,但山下烟尘四起,竟看不清来了多少人。”
夕阳沉落,为草木青葱的山脊披上一层黯淡的金。
山腰凉亭里,刘协锦衣银冠,手中摘了一片蜡绿的叶子,放在口唇边,尝试着吹奏,试了两下,便吹出连串的乐音来,曲调悠扬婉转,新颖有趣。
曹昂静听片刻,待他停下来换气,笑道:“公子这是吹得什么曲子?我竟从未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