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164)
“兴霸兄这里倒是热络,昨日刘璋的人才走,今日刘表的人又来。”
甘宁听他直呼两位州牧姓名,却并不觉得奇怪,他救的这位小兄弟是有些清高放诞,况且他们游侠说起浑话来,对皇帝的名号都毫无敬意,更何况是区区州牧。
甘宁闻言却很欢喜,咧嘴笑道:“老子……我、我不曾骗玉兄吧?在这地界,刘璋、刘表都得看我面子,如今都来拉拢我哩!我看你也别去找你那族叔了,你既然说是族叔,又不是亲叔父,这投奔了去,人家未必对你好。你跟着我,等我选定了去哪里做官,你也跟着上任,有什么事情提点着我。做官的人都精明,不比在水上混更容易,有你在旁边看着,别叫我落在别人的坑里。”
冯玉心中一动,铺开一张新纸,缓缓坐下来,道:“两边都拉拢你,这话怎么说?”
甘宁对这个孑然一身的外乡客并不避讳,此刻又要讨他主意,忙道:“刘璋那边派了人来,说要请我领着兄弟们都去州府,做个都尉。今日那刘表处来的人也说,要我反出益州,到他们荆州做官去。这不是两边都拉拢我吗?”
“那你怎么想?”冯玉细细研磨。
“我怎么想?我自是想留在永宁郡的,我自出生就在这里。跑到荆州去做个孤零零的官儿,也没多大意思。”
冯玉研磨的手微微一顿,“那你还犹豫什么?”
甘宁烦躁起身,骂道:“都怪刘璋不是个东西。这狗娘养的,白瞎了他爹留下来的官儿。我虽然想留在永宁郡,可刘璋这个折腾法,益州迟早要出大乱子,而且又有传言说朝廷要派兵来攻打益州——玉兄你从长安来,可听到过这等流言?”
冯玉想了一想,道:“仿佛是听过。”
甘宁便敞着两条粗腿,在床榻上坐下来,无奈道:“去荆州呢,叫背井离乡。留在益州,迟早要起战乱。你说我该怎么选?”
冯玉慢条斯理道:“刘璋暗弱,先杀张鲁母亲与弟弟,交恶汉中;又不能使益州士族膺服,横征暴敛,失了当地民心;对长安不恭,又招来兵祸。益州迟早要有一乱,兴霸兄若留在此地为官,到时候必受刘璋牵连。”
甘宁直愣愣望着少年,听他分析,只觉同样的话语在自己胸中是乱糟糟一团,从少年口中吐出来就成了条理清晰的文章。他望着少年瓷白沉静的面容,躁乱的心也平定下来,恳切道:“还请玉兄教我。”
“兴霸兄言重了。”冯玉又道:“然而你若应了刘表所请,只带几百兄弟投奔荆州,却又不够分量,恐不得重用。”
甘宁一拍大腿,“是啊!”
“既然如此……”冯玉幽幽道,“兄长何不先虚应刘璋所请,再叛出益州,送刘表一份大礼?如此一来,荆州必重兄长。”
甘宁怔怔望着冯玉,半响反应过来,叹道:“妙啊妙啊!玉兄此计当真……”他把“毒辣”二字生生咽了下去,“当真妙啊!”
冯玉望着窗外迥异于长安的南国景色,抿唇一笑,光华无限。
益州越乱,便越合陛下心意吧。
甘宁盯着冯玉看,心里想着,断不能送这人认了那族叔,否则他一旦要报仇,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若此时再杀,非但可惜,也着实亏心,还是带着一起去荆州吧,时日久了,恩情抵过仇怨,兴许就好了。
此后数日,甘宁果然就按照冯玉定下来的计策,与沈弥、娄发等人暗中操练,先虚应下了刘璋给的职位,再联合有心人,与荆州刘表暗通曲款。
不久后,长安大军平定凉州的消息传到永宁郡来。
“这朝廷也真是不可捉摸。”甘宁翘着二郎腿,仰躺在床榻上,啃着蜜瓜,道:“都说朝廷要派兵来攻打益州,等了这么久,只听风声,也没见人来。谁知道大军拐了个弯,先跑到凉州去打羌人了。”
冯玉端坐案前,面色有些白。他并不比甘宁更早知道这则消息。但皇帝用兵,想来苏危等人是早知道要往凉州去的。
“你脸色怎么这样白?可是那日落水风寒还未好?”甘宁始终不闻他应答之声,便翻身起来。
冯玉摇头,慢慢道:“这么说……朝廷不打益州了?”
“打啊,怎么不打了?”甘宁打个呵欠,“我水路上的兄弟有从汉中来的,说大军如今已经到了汉中,密密麻麻望不见边,真是来了二十万大军。我就说前阵子奇怪,都说朝廷大军来了,但汉中也没动静,还以为是朝廷用兵悄无声息呢,原来竟是先去了凉州。”
冯玉舒了口气,面色缓过来,如常道:“朝廷的兵马既然已经到了汉中,那么对益州用兵就在旬月之内。”
二十万大军的吃喝拉撒,可不是一桩小事。
大军在汉中留不久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甘宁收了嬉笑之色,肃然道:“咱们起事,也就在这二日了。”
建安三年五月,朝廷二十万大军屯于汉中,兵临益州。
而甘宁联合沈弥、娄发、刘阖等人,在永宁县起事,联众上万,脱离刘璋的统治。消息传到州府,虽然大军压境,刘璋仍被甘宁等人先降后叛的举动激怒了,不顾身边人阻拦,坚持派了大将赵韪领兵数万前来剿匪。
甘宁等人都是水中匪徒起家,打家劫舍在行,但到底不是系统的兵卒,没有方阵,也不成体系。
赵韪领兵数万一来,甘宁等人立时溃败。
是夜火烧遍山,甘宁退回轻舟之上,手脚利落把冯玉绑了,反手一刀便砍死两个冲上来的益州兵。
冯玉道:“兄长何须如此?放了我,我同你一起厮杀。”
“玉兄可莫欺我。”甘宁舔一舔嘴角的鲜血,杀得起兴,露出了土匪头子的狰狞面目,道:“放了你,你只管去寻你的族叔,哪里还顾我死活。”
冯玉是聪明人,被他说破,便安静躺在船舱中。
他举着被缚的双手,眼见甘宁断了系船的锦绣,于两岸火光中,在众轻舟簇拥下沿水路逃往荆州方向,这才轻声道:“我不欺兄长。只要兄长到安全之所,将我放了,我自去寻族叔,与君恩怨两清。”
甘宁清点人手,见还有八百多兄弟跟随而出,便令沈弥等人先去旁边的船上,低头看一眼安静躺着的冯玉,没有说话。
“兄长。”冯玉含泪求肯的模样,连皇帝都要为之心肠一软。
甘宁却是一摆手,粗着嗓门道:“你这傻子,怎么就不明白呢?朝廷大军先锋已经过定军山南下,只一两日便可抵达益州州府。刘璋犯病,这时候还要派兵来打老子,他自己州府空虚,定然是守不住了。这等时候,你还要去找你那做益州别驾的族叔,岂不是自寻死路?我带你出来,是为了你好。”
冯玉没想到甘宁竟是“菩萨”心肠,不愿看他去死,不禁气结,忍了忍,又求肯道:“那我不去寻族叔,另寻我在汉中的亲人也可。”
“你还是算了吧。”甘宁话糙理不糙,“你原本带着那么些侍从,还在水上着了道,若不是遇见我,说不得此刻已经做了水鬼。我看你高门大族里养出来的,虽然学了许多好东西,但真出来在这乱世里行走,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见冯玉似乎要说话,又一摆手,道:“虽说到处都在招揽名士,你也很有学问。但这些日子看下来,你这性子却傲,吃穿用度要求也高,等闲的主公都不敢用你,到时候你再犯了傲气,惹怒了主公,你当主公就不杀名士了吗?还是歇了心思,跟着我吧。至少有我一口吃的,也少不了弟兄们的。”
冯玉听到朝廷军马已过定军山,先是心中一喜,继而听下去,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服侍的主公原就不是一般的主公,乃是大汉天子。这莽夫一意要绑了他同去,虽眼下性命无忧,但要如何与苏危的大军接洽?又如何与益州别驾荀攸互通消息?可怜他出长安前满腹盘算,安心要效仿苏秦张仪,也在益州为皇帝分一分忧,谁知道才入益州境内,就落在这水匪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