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238)
在他的讲述中,这个不足千人的村庄里,民众生活中的悲苦一点一点在他们四人面前展开。
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
可是在这些人身上,好像格外沉重悲苦。
此时门内又喊了,就见那挎着忌惮的村妇搀扶着婆母,一面高声应着,一面往里走去。
刘协抬腿跟上。
曹昂与冯玉微微一愣,也跟上去;淳于阳是始终跟在皇帝身侧,半步不落。
里面巫家的帮手见了一愣,用半官话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因为是明显的外乡人,脸面上又是从未经过劳作的,衣饰整洁,怎么看都不该是出现在这乡间的人。
冯玉上前,从袖中摸出几粒碎银子,低声用乡音道:“外头来的客人,没见过这巫家的本事,来瞧瞧稀奇。”
那帮手接了银子,也不敢招惹他们,更不敢赶他们出去了,只低声道:“那你们别说话,安静看,不要惊扰了巫家。”
就见院中那巫家从一棵大树下一瘸一拐走过来。
刘协等人看着还不如何,那村妇与婆母却是一见之下就哭软在地。
那婆母也喊,村妇也喊。
大约都是在唤亡人。
那巫家一瘸一拐走到跟前,虽然是个中年人,发出来的却是略显苍老的声音。
冯玉在旁翻译道:“这是那巫家请了亡人上身,那亡人借着巫家的身体说话了,他说,自己原本有七十二的阳寿,只是因为那日在院中杀了一条蛇,这才折损了性命,如今罪孽还未消除,所以还要受责罚。他请家人给他在城东道观里求个差事,慢慢做几个月,兴许就好了。”
那村姑已经扶着婆母站起来。
巫家也恢复了常态,直立站着,他原本的双腿却是好的,丝毫不瘸。
刘协在旁边看着,踏入这扇门之前,原是觉得这都是封建迷信,还要坑害村民家中仅有的几个鸡蛋;可是入了门内看过,听着那村姑与婆母的哭声,听着冯玉的解释,他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此时那婆母哭过之后,亲自拿了儿媳带来的竹篮,珍重得摆在院中方桌上,上面已经摆满了前头人送来的东西,有米有面有果子,也有这样的几个鸡蛋。她那张原本充满了愁苦担忧的面容,此刻竟然舒展开来,像是卸下了万钧的担子,找到了通往幸福彼岸的路。
刘协虽然早知宗教是绝望者最后的慰藉,是痛苦之人的救赎,但真的看到活生生的这一幕,还是颇受触动。
那巫家并不看他们,坐下来闭目凝神,身子微颤,片刻又喊了什么。
门外便有哭喊声起,又有新的人进来。
刘协便借着门打开的那一刻,带着冯玉、曹昂等人走了出去。
因了这一段插曲,路上的气氛便显得有些沉闷,刘协现在自己思绪中,曹丕与冯玉便都不好擅自开口。
待到了诸葛亮耕种之处,却见虽然也是乡间,但与方才所见的村落迥然不同,良田沃野,旁有水渠,田间有几个农夫正在间草,田头有位童子在喂牛。沿着良田向上,高处起了一座新的木房子,装饰整洁,阳光明亮。
屋子里出来一位童子,道:“我家主人出去了。不知客人姓名?待主人回来,小的好通报。”
刘协并不回答,目光落在檐下棋盘上,见是一种与后世飞行棋很像的棋盘。
冯玉问那童子,道:“你家主人去哪里了?”
那童子道:“家主人行动不定,或入深山访高人,或下山谷寻故友,哪里说得准呢。”他跟在诸葛亮身边,也颇有几分文才,另外还有几分倨傲。
以诸葛亮娶了黄家女儿的身份,再加上司马徽等人传播的名头,要来见诸葛亮的人,也不在少数。
刘协看一眼那童子,道:“你这么了解你家主人,定然有找到他的法子。你且去问一问,是他今日回来见朕,还是明日去行宫见朕。”
那童子大惊失色,道:“这……您是……是皇帝?”他交待了实话,道:“家主人今早接了友人帖子,一早就出去了。小的这就去传话。”说着就要出门,又不放心,退回来跟另一个童子交代了几句。
于是两个童子,一个出去报信,一个掀帘入内。
不一刻,草帘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位布衣的年轻夫人。
那女子走到刘协身前三步,盈盈下拜,道:“妾身黄氏,夫君不知陛下亲临,疏于迎接,请陛下恕罪。”
刘协便知道这是诸葛亮的妻子,黄承彦的女儿,定睛看去,只见她虽然发梢黄色、皮肤偏黑,但是也绝对算不上丑陋,且双目灵动,隐然有顾盼生辉的光彩。诸葛亮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就能在荆州声名鹊起,与入了黄承彦的眼,娶了这位黄小姐,不无关系。
刘协温和笑道:“不知者不罪,是朕来的唐突。”
在刘协打量她的时候,黄月英也在暗暗留意皇帝的神态,因方才那童子进来转述的话,是极不客气的,隐隐透着威胁之意——早见晚见,皇帝征召,岂能不见?黄月英可不想要丈夫得罪了初来乍到的皇帝,因此才出面迎接,谁知一探之下,却见皇帝声气和缓,丝毫没有愠色。她稍微松了一口气,这也是她主动出来的缘故——就算皇帝有所不悦,恐怕也不好对她这位妇人发作。总是能缓一缓的。
刘协指着檐下那新奇的棋盘,问道:“夫人可会下此棋?”
黄月英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露出一点羞赧之色,好在皮肤黑倒是看不太出来,低声道:“这是妾身闲来无事,自己做着玩的,下棋的规则还没定清楚。”大约是怕皇帝失望,又走上前去,从案几底下捧出来另一幅棋盘,道:“这是妾身夫君所制,规则已经明晰。”
刘协看时,却见是一个六角星形状的棋盘,盒子里装了六种颜色的棋子,与后世的跳棋很像,便笑道:“请夫人教朕。”
黄月英笑道:“这棋两个人到六个人都能玩。”说着便解释规则。
刘协听着,因为有后世玩跳棋的经验,很快便明白了,坐在对面道:“请夫人与朕对一局,如何?”
诸葛亮还没有回来,黄月英要招待好这位贵宾,因此谢罪过后,便斜签着身子坐下来。
刘协用黑色的棋子。
黄月英原是惯用黑色的,但总没有要皇帝让着她的道理,因此挑了红色,慢慢摆起来,口中又道:“家中童儿,乡野之中惯了,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原宥。”
刘协微微一笑,手上摆着黑子,仿佛是漫不经心道:“夫人太过谦了。荆州大公子不也扑了个空吗?”
他口中的荆州大公子就是刘表的长子刘琦。
刘琦昨日出城,来见诸葛亮,想要求教,但是诸葛亮早已经躲出去了。
这些都瞒不过冯玉的耳目,也就瞒不过刘协。
刘协也是知道此事后,彻底放弃了刘表的两个儿子。刘琮的蠢笨,他早已经在昨日见刘琮、蔡瑁与张允时领教过了。这大公子刘琦却是个看着聪明,其实也蠢笨的。要知道诸葛亮此时与蔡家是连着亲的,蔡家原本又是支持刘琮的,刘琦来向诸葛亮问计谋,又不是从前两人有过命的交情,这不就相当于与虎谋皮吗?
诸葛亮避而不见,这还是好的;若是那等歹毒的,反而设个圈套下来,只怕刘琦到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黄月英摆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颤,听到皇帝点出刘琦来访之事,便知道自家的动静都在皇帝掌握之中。
荆州动乱已经三个月,她与夫君其实是避祸出城。刘表一死,朝廷的势力介入,到时候等着他们的究竟是清算,还是起用,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两人摆好棋子,你来我往。
刘协是心无旁骛,黄月英却在犹豫要不要让,因此一时就成了不输不赢的场面。
便在此时,淳于阳从去而复返,在刘协耳边轻声道:“陛下,诸葛亮在司马徽家中。同在的还有庞统、徐庶等人。”
诸葛亮的童子出去寻找主人报信,暗中保护皇帝的郎官便分了一队隐秘跟随。
刘协不紧不慢又挪了一子,低声道:“那又如何?”他们这些名士,每日闲暇不都是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吗?比譬如诸葛亮所制作的这棋盘,少则两人可以玩,多则六人可以玩,正合了他们平时聚会用,再多也不过是六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