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192)
刘协的以退为进奏效了,至少现在他清楚汪雨动手,不是仇杀,“那么……”他愈发放轻了声音,让自己比一片雪花更无害,“朕从前没有细问过,你既然是最后一批宫中的宦官,那想来该是中平六年入的宫?”
中平六年,大将军何进入宫,被宦官诛杀。而后董卓入洛阳,拉开了东汉末年,群雄争霸的序幕。
“中平六年,正是大将军何进与袁绍秘议除掉十常侍之时吧?何进受制于做太后的妹妹,一度想要放弃原本诛杀宦官的计划。然而袁绍却不肯,仍图谋一举除掉宦官。放弃诛杀宦官的计划,何进仍是少帝的舅舅,仍是大将军;但若是没有除掉宦官这等举动,彼时的袁绍又如何扬名立万,闻名于天下?”刘协轻声道:“你在中平六年入宫,又与何进的女儿用一样的毒药,你们原本是什么关系?朕早该想到,你这样机敏聪慧,怎会选在中平六年净身入宫。”
汪雨已经很久没有挪动一下,雪花落满了他的眉毛。
刘协探身向前,伸手为他抚去眉上雪花,望着那双空洞的眼睛,轻声道:“你不为菡萏难过么?”这汪雨大约不是何氏的亲人了。
汪雨却像是被皇帝的动作唤回了属于人的情感,他愣着眨了眨眼,干涩道:“您是好皇帝。”
“只是?”刘协等着他的下文。
“只是奴没得选。”汪雨眼中滚出热泪来。
刘协默了一默,看来是威逼没错了。
他又为汪雨擦泪,温和道:“胡说,怎么会没得选?朕在这里,谁还能威胁你不成?你既然说朕是好皇帝,如今朕在明处,那人在暗处,若朕今后没有前夜那样幸运……”
汪雨摇头,涩然道:“没有旁人了。”又道:“奴但求一死。”
刘协既然已经确认了汪雨是被威逼行事的,便心中有了把握,面上仍是温和道:“以你的年纪,入宫前该是已经有了儿女吧?朕却从未听你说起过。你从前说家中穷困没有娶妻,如今看来倒是未必。朕虽然不知幕后之人用什么威胁的你,但朕知道这城中一定有他的眼睛,要看你究竟有没有照做。”
汪雨愣愣听着。
“但朕与你多年相伴,着实不忍心杀了你。哦,对了,子脩也救过来了,似乎没有大碍,所以朕不是不能赦免你,对外不作声张,仍叫你做朕贴身的侍从……或者你死了也没关系,朕可以再寻一个‘汪雨’出来,外人不知底细,只当是你还好好活着,风光得很,只是不理会旧主,要叫你的旧主生气了……”
“不!不!”汪雨仓皇摇头,第一次情绪激动起来,“求陛下赐臣一死!”
如果按照皇帝的说法,哪怕他已经寻死了,那世人也不知道他死了。
刘协眯起眼睛,掂起榻上瓷瓶,冷酷得笑了,对方可以用来威胁汪雨的东西,他自然也可以。
“朕要一个名字。”刘协托着那黑色的瓷瓶,送到汪雨面前,“换你一死。”
汪雨眼睛发直盯着那瓷瓶,片刻之间,经历了皇帝从温情款款到獠牙狰狞的变化,只觉一颗心比身体所受两日的刑罚还要痛苦恐惧。
“朕的耐心不是很多。”刘协手指一根一根折起,渐渐拢住了那瓷瓶。
“汝南袁氏。”汪雨终于吐口,“我原是袁本初(袁绍字)叔父袁次阳(袁隗字)的家臣。”
“说下去。”
“我族中父兄,都为宦官害死。中平六年,朝臣谋诛宦官,何进退缩,箭在弦上,袁次阳送我入宫,泄密于中常侍张让、赵忠等人,逼得宦官狗急跳墙,在宫中杀死大将军何进。如此一来,事态激化,袁氏号召百官,列兵朱雀阙下,得以尽诛宦官。此后,我在宫中,妻小养在袁府之中。”
“袁隗已死,所以威胁你的人,乃是……”刘协淡声道:“冀州袁绍。”
一切都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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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一切都对上了。
多年前, 汪雨的父兄在宦官之祸中被杀。十年前,袁氏送汪雨入宫,泄密于宦官, 已经心生退意的大将军何进不知事泄,入宫被中常侍张让等人杀死。袁隗和袁绍联手, 借着何进之死,召集兵马, 尽诛宦官。于是汪雨成了宫中唯一活下来的宦官, 妻小养在袁府。
初平元年,董卓入洛阳, 废少帝、杀何太后,另立刘协为皇帝。这便是他来到的节点。
而后袁绍挂印东出, 群雄并起,董卓退出洛阳,车驾西行, 来到长安。
在长安皇宫中, 地动那一夜,刘协召见蔡邕,命人去取候风地动仪。奉命呈上地动仪的宫人, 就是宫中仅剩的宦官汪雨。直到前夜事发之前,他从未对汪雨起过疑心,因这是他亲自选出的人, 而汪雨在他来到之前已经埋在宫中。又或者汪雨一直是忠心的,直到数年之后袁绍的人再度找上他。
何进死时, 他的女儿菡萏正在府外做客,如果不是袁府,也是与袁府亲近的人家。阳安大长公主能接来菡萏抚养, 其中袁氏必然是出力了的。
时间来到建安三年冬,袁绍手握汪雨、菡萏与刘寿三条线,眼见长安越发势大,自己却名不正言不顺,便以汪雨的子女作为筹码,胁迫汪雨毒杀皇帝。宫禁森严,汪雨能拿到毒物的途径,便是阳安大长公主府上的菡萏。而菡萏之所以愿意参与,一来是因为刘寿是她的血亲;二来阳安大长公主对皇帝的怨愤之语,恐怕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阳安大长公主怎么都不肯说出当初送菡萏来的是哪方势力,只推说时日久远,已经记不清了。因为她很清楚,卷进毒杀皇帝的大案中,如果再与袁绍牵扯上关系,在这当口几乎就是叛国的重罪,皇帝就算想保她的儿子们,都保不了。所以她只能咬死了不松口。
汪雨道出真相,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一直绷着的神经放松下来,伏在榻上痛哭起来,“我对不住陛下,受多少刑罚都甘愿!只是我不能不保我的孩子们,我当初净身入宫,已是大不孝!我的父亲与兄长都已经死了,我是族中唯一的男儿,却已经成了宦官。一双孩儿都在袁绍手中,若是他们被杀死,我汪家就绝后了,我如何能对得起列祖列宗?当初我入宫,至今十年,不见妻子儿女。若再连累他们死了,我……我……我们汪家不能绝后啊……”
刘协冷眼看他痛哭流涕的模样,心中的嘲讽如压不住的潮水,“你们汪家是有皇位吗?”
“什么?”汪雨一愣。
“这么怕绝后,”刘协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厌恶,“你们汪家是有皇位要继承吗?”
汉朝以孝治天下,而孟子所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其中“无后”此时都解释作“没有后代”。比如汉桓帝时得罪宦官跑到北海卖饼的赵岐就解释为“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
在汪雨痛哭流涕喊出“不能绝后”之前,刘协还是能够理解的,毕竟为人父母,舐犊之情,有的人为了保护子女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但汪雨竟然扯出“无后为大”来。
刘协冷淡的话语,却如同刮骨的刀,“你这么听孟子的话,那他还说不能事君,是二不孝。你毒杀于朕,可算不上恪守本分、忠义行事。”
汪雨伏在榻上,疼痛与寒冷让他止不住颤抖,而皇帝的话语比所有的刑罚都更令他煎熬。他恍惚中,伸手摸向榻上那只黑色的瓷瓶,那是皇帝允诺他的,一场长眠美梦。
在他触到那瓷瓶之前,皇帝的手按在了瓷瓶之上。
“陛下……”
“你前夜用的毒物,比菡萏和卖花郎的毒物多了一味,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