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还未落,他忽而一回头,猛地向墙上撞去。
曲归泉慌乱往前,被身边人拉住。
周辞眼中寒意尽显。
墙上一道浓烈血痕,老人的身躯缓缓瘫倒下来,一双眼睛尤自睁得老大。
有急切的脚步声赶来,梁清源不死心地又来找曲归泉,却先望见了地上的人,他心下一骇,浑身陡然刺骨冰凉,跪于地上,又不敢太靠近:“袁伯伯……”袁梁两家为世交。
他惊慌失措战战兢兢,看看地上的尸身,又看看旁边二人:“他……他真来刺杀阿曲了?”
袁重昨日去过梁府,当时与梁相没谈到一块去,愤愤离去时说过要来刺杀,梁清源在旁听着,但当时只以为是气话,何况一个年老的文官,即便说的是真的,又能有什么胜算呢?
周辞厉声道:“他要杀阿曲,所言为国为民,若你是局中人,你来告诉我,孰对孰错?”
梁清源瑟缩半晌,惶恐摇头。
周辞苦笑了两声:“无论选哪边,都自会有人为你说话,你却一个不选……去替朕传个旨意吧,厚葬袁相。”
梁清源趔趄离去,周辞拉起曲归泉的手要为他包扎伤口,曲归泉却将手收在身后:“这点痛不算什么,没事的。”
曲归泉的眼睛复明后,第一眼望见的,便是那墙头上飘过来的白绢花,慢慢悠悠落在他的门前。
这日是袁相的出殡之日。
袁相之事引发不小的波澜,有人扼腕叹息,也有人义愤填膺。
但到底不是自家事,谈论一番,又很快过去,日子该怎样还是怎样。
百姓安居乐业,又把这一番江山朝堂的改变聊成了风月趣事,无人还在意那小巷里一介布衣他到底是不是前朝余孽。
曲归泉的生活一如往常的平静,经营着他的小店,每隔两三天,他会做一次奶酥,有时候配上其他糕点,再来一壶温酒,若是院子里下着雪,就将炉子搬到堂内,一边热酒一边取暖,满屋子酒香四溢奶味扑鼻。
花猫在炉子边打盹,两人对饮,窗外大雪飘零,屋内却若春色旖旎,周辞总是没饮几杯就醉了,于他看来自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当然他是不肯直接入睡的,每每拉着人好一番尽兴之后,天也快亮了。
曲归泉也会在地窖里藏些冰块,到了夏天,就着水果打碎成渣,院中的树遮挡了烈日,伴着小巷里传来的荷香墨香,周辞只觉得比他皇宫高墙不知清凉几许,他躺在树下,拿草编的帽子往脸上一遮,把猫抱在腿上,一觉要睡到傍晚,有时候朝臣们急了,也会追到墨巷来,挨个儿禀报要事,往往也要抢上一杯冰饮。
唯独叫人不快的是,那梁清源不死心,时不时还要来献殷勤,但十有八次都会碰上周辞,少不得挨一顿揍。
晨昏定省,偷得浮生闲。
周辞与曲归泉共看朝暮与四季,算下来,这样安静宁和,又闹闹哄哄的日子,又过了三年。
曲归泉偶尔会调笑周辞:“你现在方风华正茂。”
周辞也笑:“是不是觉得我的体力比以前更好了?”
曲归泉打他的手,舍不得打重,拍上去又拉住,牵起他一起看廊下春雨绵绵,落在嫩绿的柳枝上。
不知谁在巷子外面哼着小曲,带着清新的芬芳。
他们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春寒料峭,万物将苏。
又逢杨柳拂清曲。
曲归泉牵着身边人的手:“三年光明,实为上天恩赐,此生足矣。”
周辞未说话,只紧紧攥着他。
春雨接连下了几日,朝中事忙,周辞没空过来。
梁清源瞅准可趁之机,依旧习以为常来献殷勤,其毅力三年不减,以往曲归泉不大与他多说,但眼下,他终于无奈道:“梁少爷,你单凭一眼就说对我情深不移,你当真知道我是谁吗?”
“前朝太子啊,谁还不知道。”梁清源道,“我一点都不在乎,要是你碍于我是本朝朝臣之后,我也可以离了家门,做个平民百姓啊。”
曲归泉摇头:“即便你离了家门,把自己当平民百姓,你也还姓梁,刻在骨子里的血脉,遑论你如何,也不能叫其不存在。”
“那……”梁清源还想说,却不知说什么。
曲归泉微微弯起嘴角:“梁少爷,我要与你告辞了。”
梁清源陷入迷惘与糊涂之中,怔怔地看着他。
曲归泉缓声道:“我少时居于宫闱,朝堂生变而致颠沛流离,数年隐于市井少见世人,一朝兵败又遇负心绝情之辈,几经辗转再困深宫,后再藏身坟塚三年,我这半生所困不见光明,待方摒弃前嫌重获新生,可袁相一人身死胜过千万人,自他离去,我余生已不能于朗朗乾坤之下昂首挺胸,偷得三年人间已胜过往无数,若再强留,便愧天地。”
“可……”梁清源急了。
曲归泉抬手阻了对方要说的话:“兴许你不信,我时而能窥得一旁人看不见的卷轴,画卷告诉我只是来这个世界做任务的,我可以走了,你不必悲伤,我非真正死亡,只是永久离开了这里。”
“可是对我而言,对这个世界中的人而言,你永远离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梁清源失魂落魄,“你别走啊,你……你不管我,也不管陛下了吗,你舍得离开他吗,你不见了他怎么办,啊?”
曲归泉眼中黯然,半晌后,笑了一笑。
梁清源大半夜往宫里跑,但周辞在议事没空见,他被拦在宫门外。
今夜有风,既明殿内灯影摇晃。
第16章 江山改(16)完
周辞召了太子过来问话,大殿无人,太子年少老成,恭恭敬敬叩拜:“皇叔深夜召见,可是有急事?”
这太子是周子韧那篡位皇叔的孙子,周辞把他找回来后,按辈分,他又该称周辞为皇叔,私下里,他也的确是这样称呼的。
周辞叫他起来:“没事,好不容易抽出空,看看你最近可有什么长进。”
太子自信抬首:“皇叔尽管考问。”
周辞便翻着书籍问了些文史礼记乃至治国之道,小太子对答如流,比周辞书翻得还快,亦颇有自己的想法。
他觉得没什么可问了,抚抚孩子的头,温和笑道:“你承大业,当叫人放心。”
孩子心思敏捷:“皇叔您……”
“对了,还有些事与你交代。”周辞打断他的话,“平时好好吃饭,你与天下同等重要,别让人操心。”
太子愣了一下:“是。”
“然后……”周辞组织了下语言,“我称帝年份短,将来若能留名,大抵也只有一两句话,甚至可能就一个名字,不过你尽量叫史官给我个情种的美名,我只要这个标签,听到没?”
孩子糊里糊涂,但还是点头称是。
“再有,你记着我说的话,梁丞相家的小公子梁清源,无论是他以后走科举,世袭,被举荐,亦或者花钱买,都不许他入朝为官。”
再老成的孩子也有些好奇心:“他……得罪您了吗?”
“得罪是肯定得罪了。”周辞道,“但他有句话没说错,越是身居要职,就越是身不由己。”他回头笑了笑,“最后,墨巷有只花猫你回头接过来养着,就这样,我走了,再见了啊。”
太子才一晃眼,面前就没人了。
小院子廊灯在风里来回地晃。
周辞腰间悬挂着那枚卦签,身后背着他的端云剑,漫步走进,推门见到熟悉的身影,不着痕迹松口气,笑道:“大半夜的,我来了,也没人迎接一下。”
那背影一颤,方转过来,也笑:“那大半夜的,你来干什么?”
“你呀。”周辞挑眉。
眼前人红了脸,佯怒又转回去:“没正经事就请回吧。”
“有正经事。”周辞绕到他面前,笑嘻嘻地对上他的脸,“你想走啊,带我一起。”
曲归泉脸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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