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策马狂奔,他一边在脑中急速思考到底该如何与母亲解释。
母亲心细如发,实在不好搪塞。幼时有一次他在院子里玩耍,不小心打碎了母亲最喜欢的一个盆景,原本企图遮掩过去,没想到母亲一眼识破他编了大半天的谎话,最后当然是挨了一顿教训。
他昨日便与母亲打了招呼要入宫请安,并答应过会速去速回。其余借口只怕会被当场戳穿,看来,也只有拿政务当挡箭牌了……
离顾府还有一段距离时,顾忱就看到了门口站着的两个人。左侧的是一位窈窕少女,穿了一身鹅黄色长裙,俏丽又娴静;右侧的是一位美貌妇人,穿了一身墨蓝色,素雅而端庄。他勒住缰绳,滚鞍下马,顾不上自己某处火烧火燎的疼痛,三步并作两步迈到美貌妇人面前,俯身拜倒:“母亲,儿子回来了。”
顾母有两道黛青色的蛾眉,一双秋瞳剪水的眼睛,她已经不年轻了,垂目看人时却显得楚楚有致,宛如姣花照水。她不说话,也不叫小儿子起来,只静静地看着他,帕子被她死死攥在手里,拧出了数道褶皱。
“娘……”一旁的少女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不叫二哥进去吗?”
顾母没有回答女儿的话,只静静说道:“你抬头。”
顾忱抬起头。母亲的眼睛有些发红,一看便知熬了整整一夜。他心中微微一酸,哑声说:“是儿子让母亲担心了。”
顾母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发颤:“你昨晚进宫前是怎么说的?”
“儿子入宫为陛下请安……去去便回。”
“我又是如何跟你说的?”
“母亲说,如今朝内势力复杂,王家颇得圣宠,受皇上重视,却与顾家向来不和。当今太后……又是王家嫡女,大哥,”顾忱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嘴里发苦,“……大哥便是因王家旁系而死,让我谨言慎行,请安过后立即回府。若有变故,也需给家中捎信……”
“你又是如何做的?”
顾忱抿紧了唇,片刻方道:“是儿子的错。”
“酉时三刻进宫,次日辰时方归,却连个口信都没有!”顾母显然是气得急了,眼中泛起一层莹润的光。她微红着眼睛,高高扬起手,作势要打,“你真是我生的好儿子——!”
“娘!”小妹惊呼一声,拽住母亲的袖子,哀求道,“二哥知道错了,您别打他……”
顾忱直挺挺跪在地上,依然紧抿着唇,没有躲闪的意思。他的眉眼和顾母十分相似,此刻他跪在那儿,顾母看着他,就仿佛看见了他幼时赖在榻前央求她讲故事时的模样。这一巴掌停在空中,说什么也打不下去了。
许久,顾母才长叹一声,放下手:“罢了,起来吧,先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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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忱和妹妹扶着母亲,一左一右,进了顾府的大门。
顾氏历代都是武将,因此院落的风格也很简洁,仅仅种了些花草,因为天气尚冷的缘故还有些枯败,稀稀疏疏的。
穿过院子便是正厅。门一开,顾忱便看到摆了满桌的菜肴,大多都是他爱吃的,只不过已经冷了。他微微一怔,小妹撇了撇嘴:“二哥你常年驻外,一年到头也回不了一次家,昨天好不容易回来,娘才叫人做了这些。””
顾忱喉结滚动,说不出话。
他看到边上摆着一道荷叶双福饼,想起自己年少时最喜欢吃这道点心,偏偏只有慎京东坊的一家点心铺子才卖,非得起大早排队才能买到。有一次他睡过了头,跑去点心铺子的时候早就卖空了,回家大哭一场。顾母把他搂在怀里,再三安慰第二天他一定能吃上这道点心。
没想到第二天他真的吃上了荷叶双福饼,却是顾母亲自去了那家点心铺子,再三恳求,才终于学来的。
见他发愣,小妹续道:“本来打算你进宫回来以后小聚,结果你一去不返,娘叫人热了三四遍……你不知道娘有多担心,始终怕你……怕你会和大哥一样……”
小妹哽住了,顾忱心里也骤然一痛。兄长顾恒比他大四岁,自幼习武,弓马娴熟。顾忱十四岁那年,兄长率军出征,深入敌后做诱饵,本拟将敌军一网打尽。结果当时的援军将领王永恪领兵救援来迟,顾恒力战而亡,连尸体都没找到完整的。
此事成为整个顾家心中的隐痛。尤其是与顾恒感情深厚的顾忱,刚刚得知顾恒死讯之时,顾忱一度难以置信,连续三天三夜无法入睡。一闭上眼,眼前就满是大哥临行时大笑着的脸。
“听说鄂南盛产夜明珠。等哥哥回来,给你带个拳头那么大的夜明珠,挂屋子里玩儿!”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开口:“好了,忱儿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挥手叫下人进来,“先把这些菜撤了,去千合楼买些忱儿喜欢吃的。”
下人鱼贯而入,不多时就把一桌冷菜都撤了下去。母亲缓行两步在上首坐下,小妹顾怜站在她身侧,顾忱则立于她面前。她握住顾忱的手,轻轻拍了拍,说:“现下这里只有咱们三个人。说说吧,这次进宫究竟怎么回事?”
顾忱一愣,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身上那许多青青紫紫的痕迹,以及萧廷深漆黑深邃、意味不明的眸子。屈辱和不甘再度从心底翻涌上来,连带着身后某处也跟着一阵剧痛……他该如何开口告诉母亲,她的小儿子一夜之间成了皇帝的内宠?
不能说,一定不能让母亲发现。
“没什么事。”顾忱声音发涩,颇为艰难才吐出这句话,“我只是……皇上留我谈了些事情。”
顾母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当真如此?不是被太后为难了?或是碰上王家人,起了争执或摩擦?”
“母亲说的哪里的话。”顾忱淡淡笑了笑,“儿子谨记母亲教诲,谨言慎行。更何况,儿子并没有遇到王家人,太后也没有传召。”
顾母又仔细看了看他,确认他神情并无作伪,这才点了点头,缓缓呼出一口气:“如此甚好。”
说着,她微微笑着看向顾忱身上的衣饰:“我记得你最喜欢天青色,这是什么时候添置的?”
顾忱道:“这是陛下所赐。”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萧廷深给了他一套天青色,也许是巧合——“一个小宫女不小心洒了点酒在我身上,陛下才让我换了套衣服。”
顾母含笑点了点头:“很衬你,很好看。”
她拉着顾忱的手又说了些家常,少顷,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夫人,菜已置好,是否现在布菜?”
“布菜吧。”顾母说。她对顾忱露出一丝微笑,“你刚从宫里回来,想必还没用早膳。你不是最喜欢千合楼的茯苓糕吗?怜儿也一起吧。你二哥刚回来,就不必回房吃了。”
顾怜吐吐舌头:“娘就偏心二哥。”
“没良心的丫头,”顾母笑着拉过她,“你二哥一年才回来一次,你也要和他争?平日里,你想吃什么娘没给做?”
三人走到桌前,顾母先坐在了上首。一名丫鬟推门进来,指挥着其余人开始布菜。顾忱拉开椅子坐下,却因扯到了身后的痛处而轻轻蹙了蹙眉。
萧廷深真是……
顾忱咬了咬牙,抬起眼,忽然发觉母亲的目光正落在他脸上。
“忱儿,你说谎了,是不是?”
……什么!?
寒意瞬间爬遍了全身,顾忱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微微张口,只觉声音仿佛都跟着冻在了一起:“母亲说什么?”
“你受伤了!”顾母面如寒霜,又是恼怒又是心疼,“你还是在宫里受了委屈是不是?挨打了?受廷杖了?或是……”她越说脸色越白,“……有人为难你,是不是?”
“娘,你在说什么?”顾怜满脸不解,“二哥不是好好的吗?”
“宫里有很多种刑罚,根本不会在表面上看出什么!”顾母攥紧手帕,仔细端详顾忱的脸,声音已经带上几分怒气,“他若是没受伤,为什么坐下时那副神情?还不快去请赵伯庸大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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