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会让他死在这儿的。”萧廷深说,“要死也是出去死。”
顾忱抬头瞥了他一眼。氤氲眸光仿佛含了水汽,宛如一笔婉转动人的水墨画,自眼尾勾勒出来。尽管知道他没有别的意思,但这一眼落在萧廷深眼里,却莫名带了些勾人的意味,让他忍不住心中一动,嘴里突然就有些发干。
顾忱却对他的反应毫无所察,微微弯起了唇角,温润地笑了笑:“陛下今日维护臣,臣……”他停顿了一下,耳后悄然染上一抹红晕,“……臣还是很感动的。只是陛下也……未免……未免太直白了些。”
这下不仅仅是从鄂南回来的那批兵卒,也不仅仅是龙骧卫,更不仅仅是魏德全等一干宫人,连六部大员都要知道他如今是萧廷深面前的红人和宠臣了吧……
但愿他们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
“朕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萧廷深的声音有点轻,低得近乎耳语,“谁也不能在朕面前动你。”
第四十章
自萧廷深当众维护了顾忱之后,朝中的人心就渐渐出现了浮动。
先是有几个老臣先后递交了折子,要么是说自己年老体衰已经担不起朝中重任,请求致仕;要么就是近日感觉身体不舒服,向萧廷深告假。
然后是有居住在慎京的官员让家里人离开慎京,顾忱某日就撞见一个官员的家眷,提着大包小包还领着一家老幼,说是要回老家呆一段时间。
甚至还有人偷偷写了书信,差人递出慎京——抓住齐谦后顾忱就撤了慎京的封城,但京营毕竟还是掌慎京防卫的,每日在城门口巡逻时,顾忱都会看到那么一两个出城送信的。
若放在平日,萧廷深早就怒气勃发直接下旨把这些人一扫而空了,但这次他破天荒没有说什么,反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朝中官员在他眼皮底下各种作妖。而他本人则一心一意扑在前线上,除了折子,他每日看得最多的就是前线军报。
顾忱原本不理解为何这些官员这么做,于是他在某次和江崇切磋时聊到了这个问题。江崇擦着脑袋上的汗听顾忱说完,先是盯着顾忱嘿嘿笑了两声,接着又露出了之前抓齐谦时露出过的八卦神情。
“因为你啊。”
“我?”
“我可是听说那天书房议事,蔡大人当面质疑你送出去的情报有问题,陛下当时连犹豫都没有,直接让蔡大人磕头磕到额头流血。”江崇擦拭着手里的弓,拿起一根羽箭搭上弓弦对着靶子摆姿势,“有好多人觉得陛下武断,太宠信你了。”
顾忱怔了怔:“哪有……”
“哪有?”
嘣地一声轻响,江崇拉了个空弦。他继续调整着手里的弓,笑道:“你真不觉得陛下宠信你?”他偏过头看了顾忱一眼,调侃道:“不坦率哦,顾大人。”
顾忱:“……”
他盯着江崇看了一会儿,突然上前,一把将他手里的弓夺了过来,接着搭箭拉弓一气呵成,只听嗖地一声羽箭闪电般飞了出去,正中靶心。
他拿着那柄弓转过身来看着江崇,江崇立马缩了缩脖子:“好好好,你们只是同窗,陛下没有过分宠信你,你可别拿我当靶子……”
顾忱低着头看了手里的弓一会儿,忽然开口:“你真的这么觉得的?”
“什么?”
“陛下……陛下……”顾忱耳朵尖显而易见地红了,“宠信”二字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偏偏江崇还是个粗神经的,完全没意识到顾忱的窘迫,追问道:“什么呀?陛下什么?”
“……陛下信任我。”
“是啊。”江崇说,“那不是信任,那是‘宠信’。而且不仅仅是我,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哎你去哪儿?”
顾忱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放下了手里的长弓,转身向校场外走去。听江崇在他身后大喊着“你干嘛去你走什么你生气的话我给你赔罪就是了”,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他回头冲着江崇比了个“没事”的手势,说道:“我要进宫一趟。”
“进宫干什么?哎你说好和我比箭的,你不能放了一箭就走了你这是耍赖!”
然而顾忱只是挥了挥手,加快了脚步穿过校场——尽管现在还早,甚至还没到早朝时间,但他确实是有事要找萧廷深……他想和萧廷深谈谈“宠信”的事。
其实回想起那天蔡敏质疑他而萧廷深毫不犹豫站在他这边的时候,顾忱心底确实是既感动又高兴。感动于萧廷深连半分迟疑都没有,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怀疑他;高兴于萧廷深重视他们之间的感情,对他是真心实意地回护。
……可就因为萧廷深当时对他的维护,朝中人心浮动,大概很多人都怀着和蔡敏一样的想法,觉得顾忱送出的是假情报,觉得顾忱通敌,觉得慎京很快就要保不住了。
顾忱活脱脱成了一个祸国殃民、蛊惑君心的妖妃。
他叹了口气,觉得事情发展成这样他也是没想到的。但终究不能这么坐视不理,否则仗还没打完,人心就先散了。众臣心中惶惶都无心做事……朝廷还怎么运转呢?
他一边这么想,一边从校场跑出来,翻身上了一匹马,向宫里而去。接着他迅速穿过了长长的宫道,走进甘泉宫内,在书房门口见到了大太监魏德全。
“顾大人。”
“魏公公。”
两人照例互相点了点头,顾忱开口道:“陛下在吗?”
“陛下在书房里。顾大人找陛下有事?”
顾忱点点头:“烦请魏公公通报一声。”
魏德全还未开口说话,宫外忽地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迅速向甘泉宫跑来。紧接着一名驿卒冲进宫里,他背上背着一个细长的竹筒——这是前线军报通常的传递方式。
魏德全把目光转向了他:“可是前线军报?”
“正是、正是!”驿卒上气不接下气,把竹筒从背上解下来递给魏德全,“大捷!燕将军于四日前夜袭逆贼营地,率军击溃了逆贼,大获全胜!”
书房门陡然拉开,萧廷深走了出来。他眼睛下面一圈青黑色的阴影,下巴上都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然昨晚熬到了很晚。他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顾忱,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后才转向那名驿卒:“军报拿来。”
一旁的魏德全躬身把竹筒递给了他,萧廷深拔下塞子从里面拿出一卷绢布,展开扫了一眼,然后随手一叠,把它丢给了魏德全。
“燕昇动作很快,不枉朕器重他。”
从顾忱抓住内奸那天算起,到了现在也不过才四天左右。燕昇的确是闪电般的速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仅守住了襄平,还和暨阳援兵里外夹击,把王永恪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萧廷深转向那个驿卒:“王永恪跑了?”
“是。”驿卒低头回话,“王永恪率残兵败将逃跑了,燕将军已经带人去追了。”
“伤亡情况如何?”
“还好。”那人说道,“叛军共计十五万,歼灭五万人,余下的都投降了,王永恪逃走时身边仅剩了一千余人。我方伤两万余人,死亡共计一万余人,伤亡总计三万余人。”
他停了停,继续禀报道:“燕将军攻下暨阳后查抄了王永恪在那儿的住处,抄出金银共计两万多两,还有随从奴仆二百多人,几处宅子,还有强行霸占的土地等……燕将军已经把查抄之物运送回京,遣散了随从奴仆,归还了强占的土地,宅子一并封存,静候陛下处置。”
萧廷深点点头,接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可有往来书信等物?”
“有。”那人行了一礼,“都一并封存,运送回京了,如今就在甘泉宫外。”
萧廷深道:“朕要去上早朝了,把这些东西送去紫宸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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