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药的人一抓一大把,你以为你养那几个徒弟是做什么用的?”大巫祝侧了侧头,“你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会真正喜爱你,真心对待你,只有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里,方才甘心。”
“受这道剑伤时,你才满怀怨恨地告诉我,崔嵬简直该死上千万次。”
“然后你便与崔嵬一起来了。”大巫祝低声一笑,“我还以为……”
于观真脸上不禁一阵发热,又随即感觉心中一冷,大巫祝确实没有说假话的必要,只是他有时候说的真话,比谎言更致命。
于观真很快就察觉到了方觉始的目光。
方觉始:“……”
于观真:“………请大巫祝为我除蛊吧。”
大巫祝若有所思地在他们二人身上转过眼神,深沉的眼瞳之中露出些许笑意,他用手附在于观真的胸口,显出几分莫测:“我已能感觉到此刻的你比往昔更有乐趣,尘艳郎,你果真一直在带给我惊喜,这只蛊我便当礼物收下了。”
于观真只感到胸膛一阵剧痛,这种疼痛感并非一时畅快的了断,反倒如同心脏上有跟看不见的丝线被一瞬间抽出,痛楚来得尖锐又迅速,然后化为长久而麻木的钝沉,热血从破裂的心口慢慢涌出,他疼得几乎要惨嚎起来,不过是瞬息的事,他在开口之前已经迎来了昏厥。
“他要死了。”大巫祝欣然起身,宽阔的袖摆垂落,那条虺在他指尖起舞,丝毫没有脱离主人的悲伤与不舍,它缠绕着那纤瘦的手腕,如同祭品般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如同千千万万个苗疆子民,那双善于窥探人心的眼落在了方觉始身上,吐出暧昧的言辞,“此时若不管他,无人会责怪你。”
方觉始心惊胆战,沙哑问道:“你为何不救他?”
“你来此,难道不正是为了救他,何必要我出手。”
大巫祝收回目光,轻快地笑起来,他如同山间的野魅,又似天边的流云,叫人捉摸不透,难以看穿,衣摆上绣着的红色花草如同一簇簇猛烈燃烧的火焰,将整个人都包围了起来。他生来便具有非凡的魅力与令人痴迷的神秘感,足以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然而……
正如缥缈主人所说,方觉始心中暗惊,他惊艳又戒备地低下头。
没有人敢抬头看向神明。
大巫祝竟果真就这么走了出去,那扇门就在眼前,方觉始看着床榻上已无知觉的于观真,不由得紧紧攥起了拳头。
不错!缥缈主人恶行累累,谁知他如今对崔嵬又存有什么心思,纵然他改过,他改过了……便可以遗忘他曾经做过什么事吗?更别说他从未说过要改,不过是崔嵬一厢情愿救他,那是崔嵬的承诺,又不是我的。
可是我,可是我又如何能见死不救。
这扇门就在此处,方觉始深知自己什么都不必做,只消在这房间里待上一时半刻,佯装施救,实则看看人活时心脉走向,如此缥缈主人气绝身亡后,不单单可以多长点见识,即便崔嵬来看,至多只当回天乏术,想来不会责备他。
谁也不会责备他。
大巫祝似笑非笑的眼眸又掠过医者的心头,他听着于观真的呼吸逐渐弱下去,凝神细思,手微微抚向额头。
那两扇门正安静地待在原地,等待着被开启。
……
神殿里很暗。
九神柱扭曲的面孔更增添这些许光明下的可怖,崔嵬只好避开不看,无尽的黑暗总能带给人难以捉摸的恐惧,崔嵬不知自己要等多久,在这样的昏暗之中,时辰都已无流动的意义。
崔嵬并不畏惧任何事,不要说九神,便是大巫祝,乃至整个苗疆,他都无所畏惧,并非是能够抗衡,而是人生来不过待死,正如花开绽放等待凋零。人若悍不畏死,便能做到许多别人不敢做的事,崔嵬这一生都在如此,他修身养性,不畏生死,然而他站在这阴惨惨的昏暗之中,心中却倏然涌起莫名的忧虑与害怕。
他甚至都不知晓自己在害怕什么,又在忧虑什么,似是冥冥之中,他已预感到命中注定的一些改变。
大巫祝就在此刻倏然从暗处走了出来,这四周的黑幕粘稠地接续在他长长的衣摆后,与他无形地连在一起,看起来心情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你的刀练得如何了?”大巫祝问他,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坐进了黑暗之中,声音犹如湖面的涟漪,轻柔回荡,又片刻歇止,“峥嵘剑的确峥嵘,藏锋刀倒也确实藏锋,这么多年来,我都不曾听说你用过刀。”
崔嵬淡淡道:“尚可,我既答应缥缈主人不再用剑,自不会投机取巧。”
“投机取巧?”大巫祝端出一壶美酒,那酒壶身细嘴长,倒出酒液时潺潺动听,他端着杯子嘲弄道,“只因你是举世无双的奇才,方能对我说出这么傲慢任性的话来。寻常人练剑数十载,一朝被封,必然一蹶不振,需时运心性方才跨越如此困境,你丢弃峥嵘剑后,立刻就拾起了藏锋刀,你对自己所学全无眷恋,刀剑不过是你趁手的工具罢了。”
崔嵬平静道:“是大巫祝谬赞。”
“谬赞吗?”大巫祝啜饮着美酒,他沉吟片刻,忽然歪了歪头道,“世人寻求成仙得道,不是为了长生,便是为了不死,乃至名利权位,所追求的一切,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在追逐力量,从武力,到灵力,再到各种各样的手段。”
“而你不同。”大巫祝淡淡道,“你甚至与玄素子都不同,他待众生一心,视苦难欢愉为一体,善有时候会导致恶,恶未必不能生出善。他花耗许多年方才领悟的这个道理,你却早已一清二楚,然而你至今都没有成仙,为什么呢?”
崔嵬绷紧了脸:“是我修行不足,大巫祝不该早已明白吗?”
“修行不足。”大巫祝满怀恶意地将这四个字重复一遍,听起来简直是嘲笑,“你希望那人生或是死?”
“我自然希望他生。”崔嵬冷冷地回答道,“倘若大巫祝无能,他死不过是命中注定。”
大巫祝对这样的不敬没有什么怒火,反而大笑起来,他突然有些累了一般,慢慢地喘起气来,又安静了许久,才开口说话:“你何必对我这么戒备呢,难道你以为我会出手杀你?你确实令我恼怒生气,只不过当初的事,我已经惩罚过你了,如今更是一点都不恨你。”
崔嵬看起来一点都不信,不过仍是说了句:“如此,那倒多谢大巫祝宽和了。”
大巫祝将酒放下,他终于从黑暗里走出来:“不必提前道谢,我确实是要杀你。若没有玄素子的事,我实在是很喜欢你,崔嵬。我这一生都被苗疆所束缚,我是大巫祝,大巫祝就该为苗疆尽忠,当然,我也受过许许多多的好处,还有用我的自由,用我的人生来交换的力量。”
“你也相同,不是吗?”大巫祝淡淡道,“弱者拿捏住道义,要求强者为自己驱使,你也早已厌烦了这样的说法,而在玄素子身上,你发现成仙得道不过是另一种逃避的方式。玄素子成仙后便隐世不出,你知晓越多,看见越多,就越发迷茫不解。”
崔嵬的嘴唇动了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与眼前此人截然不同,又有微妙的重合。
“我才当上大巫祝时,有几位大祭司在背后谈论我为何是男子,倘若是女人,便是绝好的母体。”大巫祝柔声道,“我当了大巫祝不过数十年,杀的大祭司却比数代大巫祝加起来都更多,最初倒有过一丝忧虑,很快我就发现,纵然没有他们,也会有许多更有用的人顶上相同的位置。”
“大巫祝又如何,若无匹配的神智与心性,不过是容纳神力的容器,任由搓圆揉扁。于是我便明白了,我之所以是我,并非是因为大巫祝这个身份特别,而是因我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崔嵬倒没有什么异议,他曾因恩情、人情、世间种种道义束缚,前往与缥缈主人厮杀之时,就已有相同的不忿。
“大巫祝的确不凡。”崔嵬心甘情愿地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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