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谢长源用剑,收放自如,行动之间气定神闲;可如今用剑,若决江河,沛然莫能御,想来是将全身气力舞出,已成肢体的一种习惯,要说威力自然远胜当年,却少了本属于剑者的沉着。
难怪“逝水”灵气全无,它被血肉尘封,已成杀戮的钝铁,与剑器无干了。
崔嵬的眼眶一阵湿热。
“崔嵬。”
这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时,崔嵬下意识紧绷起全身,他转过头来,只看见于观真从白雾之中走出,身边还带着本该失足坠崖的小黑豆,笑吟吟的模样既惹人厌,又多少有那么些讨人喜欢的。
崔嵬见着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浓重的疲惫,开口的第一句居然是句玩笑话:“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越不爱说话的人,说起话来才动听呢。”于观真将小黑豆抱起来,全然不顾对方气鼓鼓的模样,他望着崔嵬,似乎意有所指,“就好像对你坏的人,有一日对你好了,你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必然也很感动。”
“你倒是惯会自吹自擂。”崔嵬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不免失笑,又问道:“你怎么让他开口的?”
于观真淡淡道:“他在意那具尸体,我在意你,于是公平交易了一番。”
这交易恐怕不太公平,崔嵬看着小黑豆,又很快转向了于观真的脸,其实这话实在多问了,只要他想,别说这样一个孩子,恐怕自己都能被撬开嘴。崔嵬本不该感觉到累的,尤其是不该在这个狡猾又聪明的男人面前,然而他此刻的确感觉到自己需要休息一会儿。
“你说过我能看到尸体哥哥的。”小黑豆忽然大声说道,他怒视着于观真,“你撒谎!”
于观真冷冷道:“没看见我的人被你的尸体哥哥捅成了血葫芦吗?你没在这儿遇到他算是好的了,否则我也把他捅成血葫芦。”
小黑豆抿着嘴唇,气焰一下子就下去了,他又变成那个冷冰冰的,不爱说话的孩子,半晌又不服气道:“尸体哥哥不会变成血葫芦的,他已经没有血了。”
这句童言听起来分明那么平淡,却又叫人说不出的心酸,崔嵬的脸沉了下来,最终结束了这场话题:“找个地方休息片刻吧。”
山路曲折,白雾茫茫,不便行走,最终崔嵬只是找了块大石头遮蔽身影,然后从怀中抽出几张黄纸,干脆沾着腹部的鲜血画下咒令,在附近布置了个小阵法。
于观真诡异地看向他,半晌道:“你倒是真不浪费。”
崔嵬气血流失,懒得继续废话,点了自己身上两处穴道后,血终于止住,还没等再做些什么,小黑豆忽然扑到他的膝上,渴望地看着他:“你刚刚说的尸是什么?跟鬼不一样吗?”
于观真暗暗在心中喝彩,这正是他匮乏的知识点,原主人的大脑压根不给半点知识支援,本还想着怎么套话,这下子由小黑豆来询问就方便多了。
腹部的伤十分骇人,崔嵬摆下灵阵疗伤,本不想多言,可望着小黑豆的眼睛,一时间又不好拒绝,便解释起来:“尸与鬼不同,人死后成鬼,鬼无法在日光下行动,也不一定会有怨气。跑到你们村子里头的鬼雾是鬼祟众多,与怨气叠加,所以会袭击人。”
“尸却是人死前一口气未消,非生非死,活气堵在口鼻之中,使得魂魄无法脱离躯壳,形成煞气驱使躯体,往往没有神智,仅凭最后的执念行动。”崔嵬说到此处,心绪已乱,失落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要么有日煞气冲天,祸害一方;要么执念终消,魂飞魄散。”
小黑豆还听不懂什么叫魂飞魄散,只是坐在石头上晃了晃瘦弱的小腿,看着崔嵬反驳道:“他不会害人的……他就没有害过我……”
他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是翻来覆去喃喃了几句,却自己也没办法说服自己,毕竟崔嵬腹部的伤口并不是白来的。
气氛倏然沉重起来,于观真有意缓解,就提高声音转移话题道:“你怎么伤得这么重?打不过还不会跑吗?你手无寸铁,居然还与人家硬拼。”
“你不是说他也许并未完全失去意识。”崔嵬本在全神贯注地处理伤口,忍不住回嘴,“我不能杀他,又难以伤他,还要查探他是否还有意识,难不成你指望我用眼睛看就能看出师兄还有没有神志吗?”
“你不是说尸没有神智的——噢……”于观真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下子怔住了,那条能言善辩的舌头好似被蜂蜇麻了,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他的眼神闪避片刻,慢慢软化下来,口气虽还强硬,但却没了方才的那股子嚣张,“你就不怕我是说说而已?你傻嘛!居然拿自己去试,我既然说了,当然是有自己的办法。”
崔嵬怒道:“你又没说。”
“好了,不说这些。”于观真见着崔嵬腹部的伤口骇人,一时间也有些讪讪,不愿意与伤患吵架,又转头看向小黑豆问道,“之前老村长与你说的话,你愿不愿意说出来?”
小黑豆正在吹崔嵬腹部的伤口,试图帮他缓解疼痛,好让这些人不要对尸体哥哥痛下杀手,这会儿乖乖点头道:“村长刚刚跟我说,他没法子照顾我,要是你们打起来,让我自己小心性命,最好跑得越远越好,免得被伤到。”
这话听起来满怀亲切关爱,崔嵬却听出其中不对劲之处,他顿时会过意来,不由睁大了眼睛:“他要小黑豆变成真正的血食!”
“不错,他根本不怕我们把小黑豆当诱饵。”于观真冷笑了一声,“只怕我们太照顾他,让小黑豆能平平安安活着回去,我在村子里故意暗示鬼雾是青魔操控,他果然露出马脚来。”
崔嵬想起往日种种,忍不住问道:“你一开始就怀疑老村长了?”
“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是事情连在了一起。”于观真摇了摇头道,“这村子的确不招人喜欢,可正如你所说,这些人不过是无能保护自己罢了。直到发现小黑豆隐瞒剑术,我才开始怀疑村中有鬼,那么谁最可疑?”
崔嵬冷冷道:“谁都可疑。”
“没错,这时候谁都可疑,可是这些人表现出来的充其量只是恶,却不到为害的地步。所以我就想办法敲山震虎,让这个可疑的人自己跳出来。”于观真点头赞同道,“其实就算村长没有叮嘱小黑豆,他也已做贼心虚,暴露了一点。”
崔嵬皱眉道:“你是说今早的事?”
“不错,鬼雾初现当夜,村长几乎发狂,说山神大人曾经承诺过,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我当时并未存疑,我想他经历过青魔之灾,恐惧青魔再现世倒也不假。可是今早我故意透露鬼雾就是青魔驱使,你瞧他神态冷静,如此前后不同,岂非有悖常理。”
崔嵬眉头一皱:“他恐惧的根本不是青魔!而是山神!”
于观真抱胸道:“又或者,他口中的山神明说是谢长源,其实暗地是指青魔,他叮嘱小黑豆的话更让我加深这猜测。小黑豆一个幼童,待在我们身边尚有生还的机会,他却故意让小黑豆逃跑,显然是有意喂食青魔。”
“那就跟当初他所说的传言并不相同……”崔嵬复杂道,“我明白了,他是有意提起山神,说的那些话不论真假,都是不希望有人再上洗石山。”
“确实如此,我想山上一定藏着村长不愿意让人知道的秘密,只是不知道当初他到底做了什么,青魔已死,你师兄又变成尸……”
崔嵬失血过多,头脑已然有几分昏沉,念及此处,忽道:“不对!既是如此,你如何能断言青魔已死?他若已死,师兄又为何成尸?”
第35章
这个问题,于观真只能答上一半,他刚要开口,肩头无端一重,崔嵬已经晕过去了。
于观真看着小黑豆,小黑豆也看着他,半晌稚嫩的童声才带着点同情地响起来:“他昏过去了。”
“我自己带着眼睛呢。”于观真没好气道,他总不能把自己留在这个地方,干脆将崔嵬背在身上,至于会不会妨碍伤势也管不了许多了,一手又抱起小黑豆,“你最好自己将我抱得紧一些,否则我要是不慎将你遗失,也没办法回来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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