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怎么哭了啊?
郑引商分不清怦怦跳着的,是长剑因晃动、在地面上反射出的光点,还是他藏在胸膛里那颗玩世不恭的心脏。
和跳动声一样喧嚣的,是台下的声音。
因为桂陶然握着剑从地上爬了起来——以一种不漂亮的、连滚带爬一般的姿态。
桂陶然穿的那身镶黄边的白衣曾在众人眼前缓缓飘落,彼时四周风起,衣袂随花瓣一同飘过,于是落在地上时的正面影子也像一片雪。
可现在众人看见,那如雪般的精彩退场的白衣背后……是一片肮脏的灰尘。
明明只要不再站起来,就不会被任何人看见了……不是吗?
盘铃声已经终了,可桂陶然拄着剑站起来,在谢幕的寂静里一步步走向郑引商。缥缈峰弟子们惶恐地看向宁明昧——他们试图从自己的师尊脸上看出愤怒、或阻止的意图。
可宁明昧高坐在观众席上,面无表情。
只有那双向来冷淡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此刻的桂陶然。
郑引商有很多话想说。他想说他刚才是协助桂陶然的表演是出自好意,他想说他在比试结束后想带桂陶然出山门吃东西是出自友谊而非出自怜悯,他想说自己没有觉得对方很糟糕……
可最终就像春夏秋冬汇集于大寒一场遮天蔽日的风雪,郑引商也将千言万语,汇入一个字中。
“请。”
他举起盘铃,眼神端凝,双手拉开阵势。
桂陶然握紧长剑,大喝一声,单步向前。他摆出的动作乍一看,和其他缥缈峰弟子日日练习的宁明昧改良版首发式,还有八分相像。
尽管只是八分,但竟然也有八分。
坐在身边的桂若雪攒紧拳头,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台上的少年。
那一刻,他看见的好像不是滑稽的桂陶然,而是背着背篓,走在回屋的小路上的少年。
这次少年没有背着背篓,趁着所有人没发现自己时躲进融化的夕阳里。他直直地站在石台上,对面,是侃然正色的桂若虚。
那时的他想说什么呢?
隔着数百年时光,隔着百年里少年足下曾踏尽过的千山万水,少年逃了那么长的路,却没能在数百年前的那一刻说出过一个字。
如今在世事中沉浮已久的他,还能听见那时的少年的未竟之语吗?
唯有齐免成眼眸流转,看向宁明昧。
众人讶异于意外的发生,宁明昧看起来一点却也不紧张。身披黑色洒金外套的青年单手撑着下巴,事不关己,饶有趣味。
“师兄。”宁明昧忽然道,“你看着我,是想问我,他是否有机会取得胜利?”
齐免成道:“是的,师弟。”
“取得胜利的条件有很多种,不过很可惜,桂陶然没有胜利的条件。平日里不好好修炼,这是他应得的结局。”宁明昧道。
齐免成道:“是吗?师弟,我以为你会很期待一个奇迹。”
宁明昧“嗤”了一声,笑而不语。
齐免成转回头去,耳侧却传来凉凉的声音:“你不也是这样认为的吗?齐免成。何必装模作样地来问一句呢?”
他没有叫“师兄”。
剥去“师兄师弟”的假面,两名棋手被拉到了同一张棋盘上。齐免成听着这声音,觉得宁明昧连名带姓称呼他时,声音真好听。
他喜欢这种被人直视着捏紧脖子的感觉。
同样在暗中窥伺宁明昧的还有系统。它观察台上举着剑冲上去的桂陶然,又观察宁明昧,试图从中发掘出宁明昧情绪波动的线索。
忽然有什么声音,在它的耳边响起。
“谁让桂陶然从来不受我驱使?不让他挨一顿毒打,他怎么会愿意在献上自己的助教后,再献上自己的灵魂?”
“导师要来的资源,和关系户真心奉献的资源的厚度,可是天差地别啊。”
“观众所体验到的一切感动,都是为了让他们为我献出更多的灵魂……这句是开玩笑的。”
这段话又是毫无感情,系统被吓了一跳。
更让系统恐惧的是,当它回过神,猜想这或许是宁明昧不慎被它听闻的隐藏心理活动时,忽然觉得宁明昧方才在千人之中,用神识扫了它一眼
——就好像宁明昧已经发现了,系统正在观察他这件事。
……
这看起来不像是一场比试。
执剑少年一次又一次被击倒在地,发髻凌乱,精心准备的白衣也染上灰尘。而且他气喘如牛,双眼发红,汗流浃背,哪有半点方才缓缓倒下时的优雅模样。
观众中也渐渐有骚动声传来。
“差不多可以了吧。”
“完全没有赢面啊?这是在仗着比试不能杀人硬撑吗?”
十七不忍议论,侧过身去。他看见十二悄悄向后退去,问他:“你去哪里?”
“……我看不下去了。”十二咬唇,眼神纷乱,“太难堪了。”
衣角却被老五捉住。
老五声音淡淡:“留下来。”
十二道:“可是……”
“既然三师弟决定把这场比试打到底,我们身为同门师兄弟,就一定要陪着他到最后。”林鹤亭说,“就像师尊说的那样……这叫团魂,对吧?”
十二还是有点羞赧。直到温思衡说:“你听。”
在嘲讽桂陶然的狼狈的议论声里,还有一种细微的声音。
“一定要这样继续下去吗?看得我想哭。”
“好烦,我在期待他的胜利,明明根本打不赢。”
“还有人期待着他的挣扎,而不是他的演出。”又有人说。
说这句话的,竟然是白不归。
他双手抱着后脑,叼着草,看着眼前的比试台,眸光却似静静的溪水。
尽管注视着眼前的场景,他的眼神却像是他已经连同回忆一起,流向了远方。
人言啧啧,雀喧鸠聚,桂陶然这样挣扎的表现自然让人们想到前段时间大出风头的缥缈峰诸人。缥缈峰的高调收获了不少追随者,但也早就有人明里暗里对他们不满。于是众人看向缥缈峰。
好奇?担忧?幸灾乐祸?还是多种情绪兼而有之?
可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缥缈峰的所有弟子都站在场边,脊背挺直如白杨,神情自信如山岳,如他们往常时一样。
就像桂陶然不曾狼狈,就像桂陶然也给出了他最好的表现。
就像这人生中难免的一点点的狼狈,也可以是他们一笑置之的寻常。
于是人群里渐渐有了别样的声音。
“加油啊!桂陶然。”
“缥缈峰!”
“缥缈峰!缥缈峰!”
桂陶然就在这一潮高过一潮的声浪中,向着郑引商劈出了这一剑。
这是他在小竹林里常看见大师兄练过的一剑,穿云裂石,面朝山岳。几个陪读每每看见,都按照母亲的要求嘱托他,出于安全起见,绝不要练习这样危险的剑招。
‘少爷不需要像他们一样出生入死。修仙界危险,长老只希望少爷能长命百岁。人人都羡慕少爷的这份福气呢。’
在为师尊处理广寒月桂时,他们也劝说他:
‘少爷何必如此劳累,咱们做完一点分内的事情就够了。那什么‘月桂扦插’我们也闻所未闻。’
‘而且少爷放松一点,我们也好偷懒。’
就连母亲也反复嘱咐他说。
‘宁长老如今肯教导你们,是好事。有什么事你叫你的伴读去做,而且也不必做得太认真。面子上好看就够了。要明华谷的高级典籍?你要那个做什么。’
‘你以为我从前是为你太不上进才生气的么?不,我生气,是因为你面子功夫也没做好。如今既然面子功夫上做好了,也就够了,你何必这么辛苦?’
从前,桂陶然也觉得母亲的这话说得有道理。因此在扦插广寒月桂遇见难题时,他只是向母亲提了一嘴需要典籍的事。母亲说他要这个做什么,他也就放弃索要、不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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