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迢吐出一口鲜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裴寻芳将苏陌抱起,冷声对唐戟道:“好好查,不可冤枉了他。”
唐戟一身冷汗:“是!”
“夜已深,公子累了。”裴寻芳抱着苏陌看向吉空大师,道,“今晚咱家与公子在寺中借宿一晚,请大师通融。”
吉空转身便走。
“寒松苑一直虚室以待,掌印请自便。”
寒松苑,便是苏陌上回来天宁寺住的那方小院。
青衣僧人打着灯笼在前方带路,一路月影浮动,疏疏整整,斜斜淡淡。
那院落周围种满着高高的松柏,如守卫森严的士兵,格外僻静。
卧房已收拾妥当,裴寻芳道:“不必留灯了,都下去吧。”
众人将灯笼吹灭,退了出去。
月色清辉落了满院,裴寻芳在屋中站了许久。
这间屋子他曾熟悉无比。
裴寻芳将苏陌放在小床上。苏陌沾了枕头便乖乖缩进被褥里,他总是这样,睡着了就变得格外温顺。
裴寻芳看了他许久,又打了水来为他擦脸,越擦手越抖,想要将那“唐迢”碎尸万段的心几乎就要控制不住。
“渴……”苏陌无事人般,在睡梦中喃喃道,“水……”
裴寻芳起身去倒茶。
琥珀色的茶水从壶口流出,夏虫在院子里振着翅,裴寻芳眼皮一跳,脑中忽而晃过一些苏陌被他囚禁在这寒松苑里的情形。
克制的呻吟声,苏陌愤怒而颤抖的咒骂,还有那噙着眼泪染红的双眼。
那是那些被遗弃的残稿里,扭曲变态的裴寻芳对苏陌曾犯下的过错。
裴寻芳手一抖,急忙转头看向苏陌,他睡得好好的,很安心的样子。
月光摇着树影,墙上浮光掠过,满屋皆是旧时光影。
裴寻芳的心难再平静。
故地重游,心中魔障肆起,今晚这寒松苑,怕是熬不过去。
钻心的疼痛从掌心生起,裴寻芳抓住自己颤抖的手,垂眸看去,什么也没有,没有丑陋的疤痕,什么也没有。
是错觉。
可那疼痛却如生了根般,啃食着他。
“掌印心中诸魔已醒,若无法控制,将又是一轮万劫不复。”吉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裴寻芳满头是汗,开始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一条锁链,他退到墙角,将自己结结实实锁在圈椅里,离苏陌远远的。
月亮悄悄爬上树梢,睡梦中的人对此浑然不知。
他看向苏陌的眼神越来越来疯魔。
子时整。
苏陌在一阵强烈的心悸中惊醒,一夜大梦,汗湿了里衣。
入耳皆是细碎的虫鸣,苏陌什么都看不见,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有人吗?”苏陌摸着床沿坐起。
无人应答。
苏陌听出了屋中有他人的气息。
“谁在那?”苏陌在黑暗中伸出双手,“裴寻芳,是你吗?”
还是无人应答。
苏陌摸摸索索下了床,他看不见,便光着脚,朝着那气息的来源处走去。
“裴寻芳,是你吗?”
雪白圆润的脚,踩在微凉的地面,只几步便沾了尘。
裴寻芳死死盯着那双脚。
玉做的般。
不该弄脏的。
那样一双脚,本该纤尘不染。
苏陌在一臂之外的地方停下,他循着气息,居高临下地,定定“看”向圈椅里自缚的人。
“裴寻芳。”
“我知道是你,为什么不应我?”
第101章 疤痕
皎皎窗中月, 照我室中人。
“夜深了……公子体弱,当心着凉。”裴寻芳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苏陌,用尽量正常的语调,“公子去睡吧, 咱家守着公子。”
苏陌俯身:“掌印何时来的?为何不点灯?”
裴寻芳:“公子怎知没点灯?”
“我猜的。”苏陌的气息靠近。
裴寻芳往后一躲, 却听“叮叮咣咣”,是脆生生金属锁链碰撞的声音。裴寻芳全身绷紧, 慌忙去看苏陌的反应。
苏陌很明显也听到了。
屋子里静得出奇。
苏陌缓缓直起身, 谨慎地退了一步,他警惕又错愕的表情让裴寻芳心都要碎了。
他以为苏陌会转身逃走, 可苏陌却停在了月光中。
“我看不见, 掌印抱我回去。”他说道。
孤零零的身影,既像命令,又像请求。
裴寻芳满腔的柔情与身体里愈发不能控制的欲念交错纠缠着, 他死死抓住锁链,咬牙道:“听话,回去睡。”
“你又欺我眼盲。”苏陌道。
“没有!”裴寻芳急忙道。
“那你为何不敢抱我……”苏陌又走近一步。
“公子!”裴寻芳咬着牙,身体却不受控地想要挣脱锁链冲向他,木质圈椅与锁链碰撞在一起, 叮叮咣咣响成一串。
这一次, 苏陌听得更真切了。
“听话, 走……”裴寻芳要受不了了。
他该走的。
这间寒松苑,这把圈椅, 那些绮丽而战栗的梦,还有眼前这个危险的人, 苏陌应该逃走的。
可裴寻芳不知道的是,苏陌自从看到了星盘中的全新字网后, 便早已换了另一番心境。
在这个世界里,裴寻芳不再是苏陌笔下无足轻重的配角,而是与苏陌并肩而列的主角。
是苏陌的命中人。
寻芳陌上花如锦,折得东风第一枝。
裴寻芳呀裴寻芳,你可知你已是苏陌的折枝人。
苏陌伸手摸向裴寻芳,五指微曲着,向前探索着,语调中皆是关切:“你怎么了?”
触碰到裴寻芳的瞬间,苏陌明显感觉到他颤了一下。
他穿着墨色织金蟒袍,一定是刚从宫里出来,华美贵重的面料,繁复精美的蟒纹,彰显着他位及人臣的地位。
可裴寻芳却在苏陌的触摸下颤抖得像一个孩子。
“你在怕什么?”苏陌顺着那利落的下额线,摸到他的脸。
裴寻芳双目通红,侧着脸磨蹭他的掌心,像依恋着主人的小兽。
苏陌又听到了那细细碎碎锁链的声响。
他摸到了裴寻芳跳动的颈动脉,摸到了裴寻芳肩头的蟒纹,摸到了那些冰冷的锁链,锁链勒过他的臂膀,绕过胸膛,绕过椅背,将裴寻芳牢牢绑在圈椅上。
锁链的末端,被他自己抓在手中。
苏陌心跳加快,他抓住锁链,也抓住锁链下的皮肉,问道:“掌印这是作甚?”
“我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叫嚣着……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裴寻芳喘着气,高挺的鼻尖上沁着密密的汗珠,“我怕伤着你……听话,别靠近我……”
苏陌表情微变,一些猜测闪过脑海,他将裴寻芳抓得更紧了,问道:“你这样有多久了?”
裴寻芳颤抖得可怜:“公子走吧……”
“听着……”苏陌语调放得很缓,“你不会伤我。”
“公子、公子不会想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裴寻芳从牙缝里恶狠狠泄出几个字。
苏陌靠得更近了,他轻抚着裴寻芳颤抖的脸,轻哄着:“裴寻芳,你不会伤我。”
裴寻芳鼻翼扇动着,喘着粗气,倏地转过脸,一口咬住苏陌的手,贪婪地舔舐起来。
苏陌手上吃痛,很快,舌尖舔过,化作沙沙的酥麻感,温热津液包裹着疼痛,连带着那些破碎而血腥的记忆,轰然冲入苏陌脑海。
苏陌看见一片茫茫雪海。
那一年冬,嘉延帝暴毙,安阳王战死,李长薄落草为寇,李氏皇族死的死,疯的疯,整个大庸落入司礼监掌印裴寻芳手中。
裴寻芳一手遮天,挟持东宫,把持朝政,大庸民怨四起,天下动荡。
大寒将至,连续暴雪,几乎将帝城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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