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生气了?
这段日子, 裴寻芳几乎不曾离开苏陌半步,一应事务也是在卧房处理。
苏陌心觉不妙,忙忙趿上鞋子, 追了上去。
“或许……或许是安喆给的药丸的副作用?”苏陌只能拿安喆当挡箭牌了,他头还有些晕,走路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要小跑才能追上裴寻芳。
“要不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找安喆?”
裴寻芳仍旧不理他。
仆人将信笺与账册分类排放在书案上, 摞得高高的, 裴寻芳一脸凝重地往案前一坐, 忙碌起来。
苏陌挨过去:“需要我帮忙吗?”
裴寻芳目不斜视,完全不看他。
苏陌便安静地守在裴寻芳身侧, 裴寻芳要用笔,他研好墨, 润好笔,递到他手里, 裴寻芳要喝茶,他泡好茶,端到他手边。
不觉红日西移,晚霞映红了半边天,苏陌挨着裴寻芳,趴在桌角,望着那片晚霞出神。
直到最后一缕夕阳收尽,夜色升起,苏陌后知后觉,起身点灯。
“哎呀。”苏陌被纱灯划破了手指。
“怎么了?”伏案许久的裴寻芳终于抬起头。
苏陌在灯影中嘻嘻一笑:“没什么。”
裴寻芳瞧着苏陌那不以为然的模样,脸又绷起来,他远远凝了苏陌一会,又垂下眼皮子,继续手中的活。
“公子想清楚该说什么,再来寻我。”他的声音异常冰冷,“来人!送公子回房!”
苏陌被叉着请了出去。
他从未在裴寻芳这儿吃过这等鳖,连晚膳也没吃几口。
到了亥时,听说裴寻芳已经在书房歇下了,苏陌气得抱着被子在床上直打滚。
半夜,临安下起了雨。
黛瓦粉墙间,烟雨朦胧。
雨水顺着屋檐滴在雨霖铃上,叮铃铃,叮铃铃,雨水滑过铜片与小铃铛,坠入底下的门海中。
门海里飘着几朵睡莲,里头还养了小鱼,都是苏陌亲手布置的,他说下雨天就爱听这个声音。
他做这些的时候,仿若他会在这里住很久一样。
裴寻芳双手枕着头,听着雨霖铃的声音,睡在书房那张狭窄的躺椅上。
卧房的灯还未熄灭,他知道苏陌在等他。
裴寻芳何尝不知,苏陌有意瞒他,苏陌不说,他便不问,两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仿佛不说,不问,它便不会发生一样。
吉空大师曾告诫过裴寻芳,这条路不好走,苏陌非久留之人,只能在有限的时空里与他短暂相守。
不可强求,不可强留。
可这次不过三日,裴寻芳已经悲伤得如同死过一次,如果苏陌不再醒来,在这个虚妄而庞大的世界里,他该怎么走下去。
究竟还要经历多少次,他才能坦然面对?
忽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条小缝。
苏陌抱着被子,出现在门口。
“下雨了,我、我怕冷。”苏陌支支吾吾道。
裴寻芳幽幽望向他,还未应声,苏陌已经丢了被子,从脚那头钻了进来。
软呼呼的一团,带着夏夜的雨水气,爬到了裴寻芳心口。
这张躺椅太小了,堪堪承载着两人的重量。
苏陌动一下,它便“嘎吱”响一下。
裴寻芳抽出一只手,将他搂住:“别动了。”
“哦。”苏陌趴在他胸膛上,似小猫终于找到了温暖的窝,闭上眼,不再说话。
夜雨仍旧淅淅沥沥。
裴寻芳抱着怀中人,心仿若被填满,他突然想起那条回家的路,长长的顾家巷里绿柳萌荫,巷子的尽头是洛阳侯府,庄严肃穆,少年的裴寻芳跟在父亲与兄长身后,一身轻甲,满头热气,将步子踏得震天响。
少时都门路,幽梦家何处?十八年了,该回家了。
眼框不觉酸胀起来,裴寻芳拢紧苏陌:“苏陌,跟我回洛阳吧。”
苏陌睡得很沉,没有回应。
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就像洛阳那场雪,冰冷而沉寂,埋葬了裴寻芳的所有家人。裴寻芳霎时泪如雨下,被切断的故国,看不到的未来,他大张旗鼓编织了那么多幻想,关于苏陌,关于未来,却不知是否还有明日。
“苏陌,跟我回洛阳,跟我回家吧。”裴寻芳抱着苏陌轻轻摇。
怀中人蠕动了一下,两人相贴的地方沁出了薄薄的汗,苏陌迷迷瞪瞪撑起身子:“天亮了?”
裴寻芳拢住他的脑袋,将他摁了回来。
苏陌鼻子撞在他胸口,可疼了,待他看清裴寻芳脸上的泪痕,有些慌了:“你怎么了?”
裴寻芳幽幽凝着他,静默无言。
夜雨回答了所有。
“做噩梦了?”苏陌静了一会,低头去吻裴寻芳,摸索着去解他的腰带。
裴寻芳却擒住他的手,不叫他动。
“那我回房去睡?”
裴寻芳又不放手。
苏陌走又走不了,又被顶得厉害:“你想怎样?”
外头传来了几声猫叫声,夹着雨声,黏黏腻腻的,叫人浑身不自在。
苏陌鬼迷心窍了,竟学着那些姬妾侍夫的模样:“郎君不动,奴家伺候你。”
他不该一时口嗨的,他很快没了力气,却被箍着手脚颠得魂魄都要出窍了,裴寻芳还是不准他下来。
“我要死了。”苏陌哭着求饶。
裴寻芳这才将他捞回怀中,叫他趴躺椅上,掰过他的脸叫他同他结吻。
“苏陌。”裴寻芳抱紧他,“我是你什么人?”
苏陌三魂飞了四魂,哪还会说话。
裴寻芳抵开他的唇,将他的泪水通通吻进嘴里:“苏陌,同我成亲吧。”
苏陌稀里糊涂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次日醒来,他才听说,自己要成亲了!
宅子里喜气洋洋,每个人都在收拾东西。
这太吓人了。
在苏陌的人生辞典里,从来就没有“成亲”二字。这种契约太缠人,一旦沾上,便有了负担,苏陌是个不想负责的人。
苏陌去找裴寻芳理论,却不想被裴寻芳一把扛起,塞到了马车里。
“去哪?”苏陌有些惊慌。
裴寻芳放下帷裳:“回洛阳。成亲。”
苏陌脑子嗡嗡的响,他试图阻止:“纵观历史,也没有男子与男子成婚的先例,再者,大庸和大齐的律法都不允许……”
“公子何曾将这些条条框框放在眼里过?”裴寻芳将苏陌的脑袋按进怀里,“这会子,倒是在意起来了。”
苏陌又挣扎着坐起:“顾家在洛阳地位非比寻常,你离开十八年了,这样冒冒失失回去成亲,怕是会……”
裴寻芳道:“我成个亲,还要管他人不成?”
苏陌咬咬牙:“你父母……他们不会同意你娶个男子过门的!”
裴寻芳的眸光愈发幽黑起来:“我父母俱是开明之人,我能同心爱之人成亲,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我就是要带公子回家,祭拜高堂,回归祖籍,我要叫你入我族谱,做我的妻。”
完了。
“我……我们那儿成亲……”苏陌往后缩,“……不用入族谱的。”
裴寻芳眸光略有松动:“公子若不愿意,我不介意做上门儿婿,入你家族谱。”
完犊子了。
唐戟带着人千里加急,风风火火赶回洛阳去筹备婚礼。
苏陌被裴寻芳按在马车里,半步不曾离身,他甚至无意听到随行的仆从偷偷说笑,公子若是个女子,这路上就得造出好几个娃娃来。
苏陌没想到自己一句戏言,造成了此等局面。
这下真是骑虎难下了。
临安到洛阳,山高水长,路途遥远,连日风雨兼程,一天也不耽误。
这一日,一行人到了个古渡口。
正值风大浪急,河水滚滚,船家都不开船。
“天意留人。”老船家笑道,“几位客官不妨在此处歇歇脚,待风浪小些再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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