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大渊江山动荡,内忧外患不断,为了安抚涣散的民心,天盛帝提前一月就已经让礼部着手准备长公主祭礼,并允许百姓自发往长公主陵寝前献上民间祭品。
因而虽然距离长公主忌辰还有两日,街道上已经一片肃穆,上京亦不闻任何喧嚣靡靡之音。
许劭再一次来到了苏府门前。
他这阵子都在忙着四处奔走救人,救因为上书抨击卫氏而被卫氏清算的几名同乡学子。
这些学子被打成妖言惑君的逆党,在狱中受尽酷刑,奄奄一息。
许劭想尽办法,也只得到了几次去牢中探视的机会,每去一次,便绝望一次。
他只能来找苏文卿。
没办法,他们这一批学子,如今混得最好,最得赏识,官位最高的便是苏文卿。自然许劭也有顾虑,比如这批寒门学子中,曾有人在苏文卿重新获得卫悯赏识后,背地里对苏文卿出言不逊,说了许多难听话……
再比如,自从他因泄露卷宗库内容而被停职后,以前对他很照顾的苏文卿,虽然表面上对他的态度没有太多改变,但许劭性格敏感,仍敏锐察觉出,苏府上下对自己的态度冷淡了许多。
换做以前,就算苏文卿不在府中,苏府仆从也不可能将他晾在大门口等。
因为这份周全,在看到对方为搜集前朝律令而苦恼时,他才留了个心眼,主动去卷宗库搜集了一些案例,告诉对方。
虽然此举违背规矩,但督查院卷宗库里堆积的卷宗说是浩繁如山亦不为过,大多数卷宗在结案之后便永远封存蒙尘,罕少有人再去翻看,何况是被丢弃在最偏僻角落里的前朝卷宗。
院中御史新案还忙不过来,谁会去理会前朝的案子。
许劭自以为万无一失,万万没料到,竟会被卫瑾瑜发现并当众戳破此事。
车轮辘辘声将许劭惊醒。
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从巷口驶进来,停在了苏府门口。
“文……苏大人。”
许劭疾步来到马车前,按着规矩,规规矩矩躬身行礼,唤道。
昔日是能坐在一起饮酒的同窗,今日地位却是天壤之别,上下尊卑分明。
何况还是低声下气求人的时候,姿态只能更谦卑。
一道笑声传来:“这不是出了名恃才傲物的许劭许司书么?如今这模样倒是少见。”
原来马车里还坐着另一个兵部官员。
许劭如被人迎面抽了一鞭子,等兵部官员先下来,苏文卿才披着件薄薄的披风,容色冷峻下了车。
许劭顾不得羞耻,维持着谦卑姿态,道:“苏大人,你救救刘寒之他们吧。”
“刘寒之?”
兵部官员听到这个名字,皱了下眉,先开口。
“我说许司书,你可真是会给苏大人惹麻烦,此前,你当初为了讨好苏大人,非要自告奋勇帮苏大人搜集案例,苏大人瞧在你辛苦的份上,好心用了,谁料你竟是从督查院卷宗库里私自抄录下来的,害得苏大人声誉受累,亲自到顾府向顾阁老请罪。幸好顾阁老洞察秋毫,并未因你的罪过误解苏大人,你不知感恩戴德,如今竟又让苏大人帮你搭救这些不识好歹的逆犯,你是疯了吗?若本官没记错,这刘寒之,才曾对苏大人口出不逊吧。”
许劭愤怒抬头。
他没料到,对方竟会如此解读这件事。
他当日向苏文卿泄露那些案例,的确是因为在督查院不受器重,意欲讨好对方,想往上升一升不假,可他不信,以苏文卿的才识,会完全发觉不了异常。许劭下意识想反驳,可细想之下,却发现自己竟反驳不了什么。
因从始至终,苏文卿的确没有主动开口让他帮忙。
“苏大人,刘寒之他们虽然口无遮拦了些,但罪不至死,求你看在昔日同窗的份上,救一救他们吧。”
许劭最终忍气吞声道。
苏文卿掸了掸袖口,终于开口:“他们因言犯事,自有国法律法论处,许司书,我掌兵部,而非督查院,你恐怕求错人了。”
语罢,苏文卿和那名兵部官员一道进了苏府,留许劭一人木然立在原地。
许劭失魂落魄走出巷口,就见一人素袍广袖,抱臂而立。
许劭脸色一变:“是你。”
卫瑾瑜一笑。
“都说许御史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平日都是拿鼻孔看人,在学子间人缘极差,没想到同窗落难,大家为求自保都是避之不及,只有你四处奔走救人,倒教人刮目相看。”
这个位置……自己方才的狼狈模样,恐怕已经被对方尽收眼底。许劭自嘲一笑,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手下败将的笑话,我没兴趣看。”
卫瑾瑜直接道:“我是想告诉你,想救人,只靠求人,是不管用的。”
许劭警惕问:“什么意思?”
“很简单的意思。”
少年郎素色广袖迎风鼓动,一字字,清晰道:“我们可以做交易的意思。”
“替我做一件事,我帮你救人。”
许劭惊疑不定望着眼前人。
第169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五)
顾府卧房。
顾忠将顾凌洲扶起并奉上新煎好的汤药。
经过几日休养,顾凌洲眼疾已经缓解许多,接过汤药只尝了一口,便皱眉问:“府医又调药方了么?”
“是。”顾忠笑着答:“之前调了两次,效果都不错这回是寻到了一味罕见的珍贵药材才又调了。”
“罕见药材。”
顾凌洲动作顿了下掀起眼帘:“这世上,何来那么多罕见药材。”
“这几日,除了你,可还有其他人过来?”
顾忠道:“陛下派曹德海过来探视了两次,还留了太医院两名医官在府中帮忙诊治还有杨御史和寄居在府上的几位公子因担心阁老病情也过来探视过几次。不过他们也怕扰了阁老清净,没敢久留。”
“其他人呢?”
“其他……”
主仆多年顾忠觑着顾凌洲沉肃神色便知家主怕已洞悉一切,也不敢再隐瞒如实道:“那孩子一直在府中亲自守着药炉为阁老煎药有时夜里也偷偷进来看一看阁老的病情细致用心程度连老奴都自叹不如……”
“这所谓罕见药材,就是他送来的?”
“是。”
生怕顾凌洲动怒连药都不饮了顾忠忙道:“这回阁老眼疾能恢复这么快,真是多亏了这孩子呢,要不是他先察觉阁老可能中了毒,还彻夜翻阅医书,查阅资料,寻找药材,府医也不可能这么快将药方调整好。”
“中毒?”
顾凌洲倏地看过去。
顾忠点头,一五一十禀道:“是阁老书房里摆的那两盆珍稀剑兰,入夜后花蕊凝结露水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气,这香气本有静心养神之效,然恰好和阁老之前所服药汤中的一味药材相克,混在一起,会产生轻微毒性,虽然有偶然因素,且毒性不高,但若长期吸食,会严重损伤双目。幸好那孩子细心,且涉猎广博,及时发现此事。”
顾凌洲不由蹙眉。
因那两盆剑兰,是去岁除夕天盛帝所赏,被曹德海亲自从内务府运来的,据说是杭州知府进贡的名贵品种,绝无蓄意谋害的可能。而顾府府医,也都是从江左顾氏过来的本族族医,背景清晰可靠,也绝无胆量在他服用的汤药里动手脚。
此事,确实只能归结为偶然因素。
然而多年执政生涯,又令这位次辅神色凝重,心头本能泛起些疑云。
“他还在府中么?”
顾凌洲问。
顾忠道:“今日午后见阁老身体好转,那孩子说要回府一趟,夜里再过来,可要老奴去瞧瞧他回来没有?”
顾凌洲却摇头。
“不必了。”
语气冷肃如故,并无任何转圜余地。
顾忠只能应是,也不敢多言。
顾凌洲披衣而坐,将药碗搁下,望着窗外片刻,忽问:“你觉得,本辅待他太为苛刻了,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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