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陛下又哭又笑,一杯一杯地饮酒,希望能酩酊大醉一场。
他少有失态的时刻,只是在这里,在温姝的面前,他想到了过去那个隆庆而已。
过去的隆庆因为太过出类拔萃,招惹杀生之祸,后来做了女子,又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解脱,等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失去了活着的价值。
仿佛只有在温姝的身边他的心脏才能跳动,血液才能流淌。
风雨中有大雁南飞而去。
大雁去了总有回来的一天,人死了却不能复生。
温姝在他的梦里死去千百回,早已尝遍锥心泣血的痛苦。
如今只一回相见,便胜却梦中无数。
无论他对温姝是什么感情,到这样的地步又分什么伯仲。
但这些话他在温姝面前不能说,如果有一天他即将死去,就将这些话带进坟墓,无需为他增添不必要的负累。
他做了皇帝,就要担负天下的重担,爱重庇佑的子民,等到多年以后人人安居乐业,中原王朝盛世重现,前生的罪孽也便了了,或许到那个时候才能随心一回。
两侧的侍卫无人敢抬头。
他们若是抬头,便能看到皇帝任性到极致的神情,“这最后一日,你便归了我罢,谁都不能见你。”
温姝看着他斑驳的两鬓轻轻叹息,“好。”
雨后麦田金黄,水蔓秋堤,空气中泛着泥土的青香。
“我还从未问过你年少的时候。”
“温家人对我并不好。”
“他们如今怎样了?”
“人各有命,有人死了,有人瘸了,有人风光无限。”
“若当年我能早些在温家遇到你就好了。”祁凤霄发出绵长的叹息,若能回到过去,他必然走到温家的长廊下,将那饱受命运折磨的孩子带到自己的身边。
“殿下年轻时候是什么模样?”
祁凤霄苦笑,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记不太清楚了。”
温姝笑了,“那时我尚年幼,常常听人闲言,他们说隆庆王少年绝色,尽风流也。此后以殿下为楷模,也曾习过殿下的书法。”
一句闲言他记到了如今。
原来他们之间的缘分开始的更早,他尚不知温姝的时候,温姝已经知道他。
造化弄人罢了。
他们来到了闹市前,有小摊小贩在初雨过后四处吆喝,到处生机勃勃。
有一书生在案前题字买卖,祁凤霄行到案前看了温姝一眼,“这字不如我。”
温姝笑,“谁能比的过隆庆王的字?”
书生不服气,“请这位贵人来题。”
祁凤霄题笔摆出立书姿势,随口道,“你来替我研墨。”
温姝走到他身边垂睫研墨。
墨汁一滴一滴碾开,狼毫落下,起承转合,白纸黑字中现出温殊二字,始笔绵长大气,落笔敛芒收势,似一人澎湃温柔的情意到最后欲说还休。
温姝盯着那幅字,一时百感交集。
“一个男人生成这般模样,不如叫温姝。”
姝,取姝色艳丽之意。
“听说你的母亲为你取名殊,是取非同寻常之意,因我而失去的名字今日还给你。”
愿你今后山高水阔,柳暗花明。
温姝郑重伸手,接过了那幅尚未干涸的字。
祁凤霄把珠娘对他的祝福和爱重新还给了他。
第二百二十四章
书生看到字甘拜下风,拱手行礼问,“不知这位贵人师出哪位大家?”
祁凤霄叹了口气,“时日久远,已然不记得了。”
他应该感谢这么多年过去,连他自己都忘了曾经的隆庆是什么模样,温姝却始终记得。
书生躬身道,“先生可留一幅墨宝在此?”
祁凤霄摆手,“不值一提。”
书生似乎明悟,既是大家之徒,自然不好四处留下墨宝。
直到他二人离开的时候,书生还在行礼,“恭送先生。”
“这书生赤诚可亲,倒是像极当年的你。”
温姝笑,“他比我幸运。”
如果还能重新选择一回,他决然不会再入朝堂。
当年的温姝一心登临富贵,高中状元,却不知自己将要去的是怎样一个泥潭。起起伏伏二十余载,到最后两手空空,世人唾骂,也不知将来黄泉路上是否投个好胎。
祁凤霄不语。
皇权是横梗于京城的一个巨大怪物,靠近它的人无一逃过被吞噬的命运,温姝渺小如微末,若非一心要复仇的执念支撑,早已被滔天巨浪掀翻在地,永世不得超生。
京城没有人爱他。
或许有人爱他,也只是爱那具鲜美的皮囊。
温家人一手毁了他,他也一手毁了温家人。
易欢陈司礼害他,终究因他而死。
祁凛州毁了他,他也毁了祁凛州。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恶人总归不能嚣张一世。
“温姝,陪我吃碗面吧。”
温姝跟着祁凤霄去了一处面馆,他们坐下来。
旧日隆庆去过南方一趟,回来时对当地面馆赞不绝口,今日来了此处,便又起了曾经的心。温姝能看的出来他在尽力找回当年的自己,可那斑驳的两鬓与沧桑的眉眼无一不彰显着岁月所带来的痕迹,曾经那闹市引来众人数度回首的纵马少年,到底一去不回了。
一碗面食之无味,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味道。
或许是因为他的舌尖太过苦涩,所以世上所有味道皆苦涩。
温姝没有动过碗筷。
他看着祁凤霄竟觉得眼前的男人十分可怜。
可他自己难道便不可怜了吗?
世事艰难,众生皆苦。
他的心脏有些疼,他不知道怎么了。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当今陛下掉落碗里的一滴泪。
那滴眼泪悄无声息地融化入鲜艳的浓汤里,或许尝起来连面都会沾染咸涩味道。
温姝站了起来,他听到外面有人吆喝,似有买卖糕点的声音。
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想,遵循着本能往熙熙攘攘的人群去了,回到面馆的时候手中提着一袋甜糕。
长公主府中隆裕最喜欢吃甜糕,只是过往有珍馐玉盘,今日只有油纸包裹,唯有像极桂花的香气一如过往。
祁凤霄接过甜糕,第一次觉得温姝或许喜欢过隆裕。
不远处搭建起了戏台,“今日这是什么戏?”
温姝抬眼透窗望过去,“讲的是一个妙龄少女替枉死的兄长翻案未果被当权者逼死在大火中的故事,从京城传来的。”
“你是否觉得熟悉?”
“许多年前,我在长公主府中陪殿下停过这一出戏,当时殿下十分生气,戏班子后来再不曾在京城唱过这出。如今这出戏重新改编,得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正是应景。”
“的确应景了。”
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晃动的红幕如烈火将戏子包裹。梆子声响,锣鼓声歇,掌声如雷涌动,案前的面已经凉透多时。
戏中人大仇得报,戏外人如释重负。
祁凤霄看着温姝的眉眼和发鬓,心中想,可惜温姝不知道,隆裕之所以喜吃甜糕,是因为有个人像极了甜糕。
于是他便开口问了,“今日的甜糕,你是为了隆裕买的吗?”
温姝叹息,“喜欢吃甜糕的人是祁凤霄。”
无论隆裕或者隆庆,是男人或者女人,他们都只有一个叫做祁凤霄的名字。
于是他恍然笑了。
他们坐在那里已经听了一整日的戏,面馆就要打样,人群三三两两散开,店小二开始赶客。
这是温姝最后一次陪他听戏了。
这一日祁凤霄后来回想,连温姝腰间衣带的颜色都无比清晰。他恨不得将这一日过成一辈子,可一辈子太长,一日又太短,临上马车的时候温姝立在下方送他,身后是明亮的月光与坠落的花叶。
眼看花瓣落满他的双肩,祁凤霄到底没有伸手替他拂去。
年轻的侍卫们看到陛下进了马车,声音有些干涩,“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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