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姝没有陈家的权势,也没有易家的尊贵,只能在烂泥里头给自己谋求出路。
陈司礼一开始不懂,直到后来他自己到了烂泥里头。
“你不关心易欢?”
“我更关心你。”
温姝眯着眼睛,“祸害遗千年。”
好人却往往不长命。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迎面撞见了一行人,那是王粲的部下,侥幸逃生的红花会教众。
陈司礼脸色青白一片,将温姝紧紧护在了身后。
这四人均是从洪水中侥幸逃生的,此刻见了陈司礼与温姝杀意上头,“好啊,原来你与这小娘子是一伙的。”
新仇兼旧恨迎来的是刀光剑影。
陈司礼一个人已经顾不住温姝。
温姝冷冷地看着前方的男人为他博命,心中却在想着,人们都喜欢这皮囊。
如果没有这皮囊,还会有人这样站在他身前吗?
没有。
陈司礼连杀三人,第四人体力不支,扬起一把白粉从上到下洒了陈司礼满身,趁陈司礼不注意的时候逃遁。
陈司礼捂住脸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
温姝走到陈司礼面前蹲了下来,“怎么了?”
陈司礼此时沾染粉末的地方已经鲜血淋漓。
“化尸粉。”
温姝听过这样的粉末。
是江湖中人的下作伎俩,化尸粉化在尸体身上尸体会融成一滩水,若化在活人身上则痛不欲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寸寸溃烂发臭,最后长满肉眼可见的恶蛆,恶蛆在表皮移动产卵,每每一动便是钻心的疼,沾了化尸粉的活人大部分选择了自尽,他们受不了自己变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也有人没有自尽,活到了四五十岁,死的时候全身都是蠕动的黑蛆。
而陈司礼方才若是躲开,沾染化尸粉的人就成了温姝。
温姝半蹲下了身子,手落在了陈司礼鲜血淋漓的脸上,“没得救了?”
陈司礼捂住了脸,“不要看我。”
他始终是个喜爱漂亮皮囊的年轻人,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
温姝看着陈司礼痛苦的神色,低声叹息,“你想活还是想死?”
陈司礼盯着温姝,从温姝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狰狞的神情和全身针眼一样的伤口,这些伤口在将来的日子里会成倍扩大,生出黑色蠕动的蛆,最后这些蛆会将这个人慢慢吞噬,让他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此生都将活成人人喊打的怪物。
陈司礼是陈家的男人,虽然不成气候,却始终有陈家男人身上的骄傲。
即便不能顶天立地,也不可活成阴暗的鼠辈。
他的过去光鲜亮丽,即便没有父亲兄长的报负,将来若无意外也将顺遂平安。
陈司礼委屈地想,温姝怎么能如此冷漠地说出这样的话。
“你希望我活还是死?”
温姝笑了,“我希望你活着。”
活的生不如死。
陈司礼咳嗽两声,青黑的眼眶几乎凹起。
“那我不能让你如愿了。”
他将刀放进了温姝的手中,“温姝,杀了我。杀了我你就能报仇了。”
温姝半歪着头似乎在考虑。
“如果我死在你手上,你会为我伤心流泪吗?”
温姝摇头,“我为什么会伤心?”
陈司礼苦笑,“罢了,始终是我对不起你。”
“我能亲你吗?”
“不能。”
“也不能抱你?”
“不能。”
“可我就要死了。”
“那你就去死。”
陈司礼的眼中像有了泪,但他是陈家的男人,只能流血。
温姝最终还是把刀落在了陈司礼的脖颈上。
陈司礼闭上了眼睛。
他耳边听到了凌厉的刀声,感受到了刀没入胸膛的痛苦,红色的血源源不断从他的口中涌出来。这些日子几度濒死,真正迎接死亡的时候陈司礼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他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大雾,耳畔分不清是梦是幻的风,心脏碎裂成了两半,他停留在人世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伸手想碰触温姝的姿势。
他做了很多错事,在死前不祈求原谅,只祈求能多看这个人一眼。
下辈子如果有一具好看的皮囊,他一定会好好对待他。
他对温姝的喜欢来的太迟,也不深刻,却像魔障和梦魇一样捆缚着他直到离开人世。
那个一无所有的纨绔死了,死在这场滔天的洪水中。死的时候还没来得及长满恶蛆,面容依旧挺拔漂亮,下辈子应该会如愿有一具好看的皮囊。
温姝始终不懂陈司礼。
不懂他当初毫无缘由的伤害,也不懂如今突如其来的神情。
陈司礼为什么要替他挡住化尸粉?
又为什么执意要死在自己手中?
温姝看着陈司礼死在自己的脚下。
大雨一滴一滴落在他的面颊上,让他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落泪。
可他的心脏冰冷似铁,没有任何因为陈司礼的死亡而动容的迹象。
温姝阖上了陈司礼的眼睛。
既已恩仇两销,来生但愿陌路。
此时风雨正盛,天色灰暗,温姝从陈司礼的尸体旁站了起来,正看到远处官府嘈杂的人群寻了过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陈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陈司礼中了化尸粉,并死在了温姝的手中。
陈昭知道陈司礼的想法,若是他自己中了这样阴毒的招数,只怕也不想辱没家门。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血淋淋的模样将他抱在了怀中。
陈司礼死的时候也不知可有一刻想到过他这个兄长?
陈昭到底是个铁血的男人。
他放下陈司礼的尸体交代下人置办棺木后又开始修整遭灾的朔方城。温姝出身工部,正能做他的左右手,陈昭除了将断肠给温姝留下的时候说了一句伴君如伴虎,其他时候二人之间空气凝结冰点,温姝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错过。
又过了几日,易欢在一处民宅中被找到。
救他的是一对善良的夫妻。
听说人被洪水冲上岸,救出来的时候伤了脑子。陈昭去接他的时候扯着陈昭的袖子叫叔叔。
易欢自从被接回来之后便睁着一双怯生生的眼,无意撞见了温姝就喜欢叫姐姐,温姝抬起易欢的下巴,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什么,然而只看到了一派天真。
温姝眨了眨眼睛,“真是命大啊。”
易欢被他的脸色吓到,却又扯着他的袍子不放手,莫名黏他的很。
温姝冷漠地推开了易欢。
易家娇生惯养的二公子变成个傻子,也不知道易家人知道了会做何感想?
洪水退去,温姝协助当地拟定新政防治洪涝,陈昭修书京城声称红花会教众被一网打尽,并将易欢与陈司礼二人逃兵一事压下,伪造一份军营文书,陈司礼与易欢北境巡逻时候遇到流寇,一死一伤,他亲自前往北境将二人接至朔方。
消息传回京城引起轩然大波,易国舅和易皇后因易欢如今已疯,声泪俱下地哀求陛下允这个孩子回京休养,最终皇帝无奈,又念及易欢如今的情形便允了易欢回京,只是有了充军这一遭,往后无论为官亦或封爵都断了前程,只能做易家养着的累赘。
朔方城一场洪水后北境干旱的各地开始频繁下雨,干裂的土地得到了滋养,便有人说这是陛下端了皇觉寺这伙假僧的结果,兴许正是因为这么多年的香火上错了地方,惹怒了真正的神仙才会降下天灾。如今拨乱反正,上苍仁慈,天气日渐平和。
兴平十三年冬,朝廷新任命的京官上任,陈昭与温姝一行终于踏上回京的路。
一并回京的有陈司礼的棺椁和一个傻子易欢。
这时候的易欢显然已经忘记前尘往事,成日与孩童为伍,玩的满身泥巴。
沿路跋涉,陈昭始终未与温姝公事以外多言半句。
兴许他知道自己不该责怪温姝,却又忍不住想着温姝如何将陈司礼一刀毙命。
这样的撕裂感让他无力在应付自己对温姝剪不清理还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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