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紧接着出现的人,让两人都有些意外。
不是巡逻的侍卫或者打扫府邸的下人,而是将乐王黎清峄。
黎清峄身边没有带任何随从,负手闲步沿岸而走,不时停下赏景。
这里虽然曾经是善化公主的出嫁之地,但却并非将乐王府的产业,黎清峄应该也是背着人偷偷进来的,但是他的神态却如同帝王巡视自己的领土。
应翩翩突然想起了太后叮嘱自己的话。
虽然招惹黎清峄似乎不是什么明智之举,而且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应翩翩心中就是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
他低声道:“我想出去跟他说说话。”
若是换了傅寒青,恐怕又要说他任性妄为,脑子有病,不过池簌什么都没有问,只道:“你去,放心。”
应翩翩不由一笑,转过身去,在池簌侧脸上轻轻一吻,调笑道:“爱妾真是贤淑。”
亲吻如蝴蝶停栖,一掠而过,只留下满心的酥痒之感,可随机,率先挑逗的人却已整了整衣服,从假山后面走了出去,悠悠然说道:“臣应玦,见过王爷。”
黎清峄再怎么聪明谋算,也绝对想不到居然能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碰见应翩翩,身形微顿,而后转过身来。
“应大人。”
应翩翩拱了拱手,笑道:“正是。”
黎清峄一笑,大概是由于环境变化,他的态度比起上一次的相见也多了几分随意,说道:“偷着跑进来的?”
应翩翩道:“听说雅园的风景极好,特别是此处的月下飞虹更是奇景,一时兴起前来一观,没想到遇上了王爷。”
有那么片刻,黎清峄没有说话。他要比应翩翩稍高一点,目光微微下垂地打量过来,带着种近乎冷锐的探究。
而后,他突然笑了起来,说道:“恰好,本王也是同样为此而来,那么我们互相保守秘密……如何?”
应翩翩道:“这……不太好吧。”
黎清峄道:“有什么不好呢?”
应翩翩为难地说:“因为臣来这里看看,心里想的只是良辰美景,不该无人欣赏。王爷来这里看看,却是满心家仇难忘,搅弄风云,臣上有老下有……妾,若替您隐瞒了,怕是担不起这个责任。”
空气静止半晌,黎清峄一拂衣袖,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依然用刚才那种闲聊般的语气说道:“看来应大人对我有什么误会,可还是因为之前那桩案子?”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口吻仿若玩笑,目光却非常锐利地注视着应翩翩:“来,有什么想问的,请讲吧。”
应翩翩也不客气:“多谢王爷,那可就太多了。我查到了这次的幕后真凶敬事房总管吴培,证据确凿,罪无可赦。可是我不明白,他一名贫寒出身,居于深宫中的太监,就算是再有能耐,又怎么可能把手伸到边关去,布置好了张向忠等人的尸骨?”
“还有,既然吴培只是想了结自己与王苍之间的私仇,他扯出来太/祖有什么好处,单单是为了掩人耳目吗?还有两名‘恶鬼’口中口口声声叫嚷我父亲死的冤屈,又透露出军队中的腐败、内鬼、欺压等种种弊端,其中种种实在是我自幼闻所未闻,他们的话又能信得几成?”
黎清峄淡淡地笑着,说道:“你怀疑这一切是我指使的。”
应翩翩道:“抱歉,说怀疑或许浅了,其实在下敢九成断定。”
“此次的恶鬼一案虽然证实乃是有人装神弄鬼,吴培也已经被捉住,但是影响不止于此。一方面,很多在军队中遭到了不公待遇或是没有得到妥善安置的老兵由此受到重视,故而仍旧坚持相信太/祖显灵庇佑了他们,太/祖的声望依旧不减当年。另一面,我父亲当年因战功在民间声威甚盛,若他的案子再次有所翻转,亦难免动摇人心。”
“再说了,王爷不是也确实借着这件事,回到京城中来了吗?”
他微微一笑,眉眼弯弯:“离京多年,一朝折返,便已试探出民心所向,朝廷深浅,王爷这番手段,让人佩服。”
黎清峄侧坐在石凳上,大半张脸被笼罩在朦胧的树影中,一时看不清表情,让人无端觉得他在晃神。
但对于一个城府深沉的人来说,在这种时候晃神,显然是太大的失误,所以应翩翩认为那只是错觉。
良久,黎清峄才慢慢地说道:“承蒙应大人夸赞。”
他竟认了。
应翩翩说:“王爷的做法,我无从评判和置喙,不过请莫要打搅亡父英灵。”
其实从与傅英逐渐决裂开始,他也对当年父亲战败的经过产生了怀疑,毕竟太多的东西正是由傅英讲述的。只是他虽然有调查翻案之心,黎清峄的插手却有可能将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黎清峄微微一笑:“抱歉,这一点恐怕我无法保证,我有我的目标要完成,不会因为任何人的请求而绕路。”
应翩翩觉得这句话十分熟悉,倒很像他自己口中会说出来的。
“那么就很遗憾了,或许有一天,我会和王爷成为敌人。”
黎清峄摇了摇头,戏谑道:“风无纤埃,雨无微津,不过顺势而为。应大人,我不想对付你。瞧你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物,与其警告我,倒不如来跟着我,说不定就能心想事情呢?”
应翩翩道:“我不想跟从在任何人身后。”
黎清峄道:“哦,这个任何人,难道也包括我们的皇帝陛下?”
应翩翩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笑起来:“王爷,大丈夫处身立世,或为英雄,或为枭雄,若是有所拘泥,难成大事。不过所谓‘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表面功夫
还是要做的,王爷这么多年来韬光养晦,怎么倒问起旁人来了?”
黎清峄微笑地打量着应翩翩,深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莫名的情绪。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但传闻往往言过其实,黎清峄也不曾放在心上,见了真人之后,却也变了想法。
说他咄咄逼人,年少气盛吧,他言语之间还机灵风趣的很,让人恼恨不得,但说他圆滑识相,他又自有一套为人之道,黎清峄与应翩翩的立场绝对算不得朋友或者同盟,与对方这番对答时,却意料之外的放松。
他在这世上再无亲人,亦无牵挂,这种心情,却久未有之了。
黎清峄忽然抬手,似欲伸向应翩翩的脸。
应翩翩手臂微抬,本想架开,但黎清峄的手到了他的颊侧便顿住了,眼中情绪悲喜难辨,片刻之后,放下手来。
“抱歉,是我失礼了。”
黎清峄极有风度地对应翩翩点了点头,道:“应大人今天这番话,让人印象深刻,那我们便拭目以待吧。告辞。”
他起身,迎着夏夜微凉的风,大步而去。
黎清峄穿过湖面上架起的拱桥,目光随意掠过湖面,月光映照下,看见微漾的水波中有位面色深冷、目蕴杀机的男子,影子随水变幻,扭曲变形,几分陌生。
依稀间却仿佛就在昨日,他背着身穿嫁衣的姐姐从这里走过,眼中的泪水滴落,融进了那一日的微雨中。
姐姐出嫁的那年,他是个无权无势,仓惶不知所措的少年,曾经以为只要谨小慎微,低调行事就能一世苟安,但依旧没用。
因为天生异象,泰山地震,他的父亲在一次宫宴之后莫名急病身亡,母亲“自尽”殉夫。他和姐姐相依为命,甚至想要辞去爵位,等来的却是姐姐被加封公主,远嫁西戎,身死异国他乡。
他们原本是这世间最骄傲,最尊贵的血脉,却活的不如路边一只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
当初那些人想要拥立他登基为帝,他知道那不过是想把他当做任人摆布的傀儡,因此坚辞不肯,而自从皇姐去世之后,皇帝更是对他处处防范,殊不知他更是彻底地对那个位置失去了兴趣。
因为他不想成就,不想担负,国将如何,既已无家,便毫无意义。
他的人生中,就只剩下了一件事——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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