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玄真君惊讶了:“怎么这么快?”
现在火铳兵也不算少,禁军与边军都有配备。但原始黑火药点燃非常麻烦,每次发射前都要用火绳费力费时的点火,搞不好还会炸膛;发射后又要仔细清理枪管中火·药燃烧的残渣碎屑,否则也会走火。即使训练有素的火铳兵,一场战斗下来可能也就只有齐射个三五次,平均一刻钟才能来一回射击。种种限制下杀伤力和威慑力实在不足,到现在也只能作为一种辅助的兵种,很难左右战场的局势。
但如果半盏茶功夫就能齐射一次,那效果可就截然不同了!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对军务不甚了了,但毕竟不是呆瓜;仅凭浮皮潦草的一点见识,猜也能猜出快速射击的效果——如果半盏茶时间齐射一次,那么火枪兵的火力压制就能大大增强,无需其他兵种配合掩护,也可以独自列队快速行军,迅速向远处倾泻弹丸,形成绝对的压迫;如此一来,整个战场的逻辑恐怕都要变了!
一念及此,真君心潮涌动,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怎么做到的?”
“臣借鉴了外藩工匠的经验,改良了火药,加入了一部分的硝。”穆祺恭谨道:“此外,这些火铳也做了改造,枪管中划了膛线,击发处还装上了燧石,不需要用火绳点燃。”
飞玄真君显然不关心什么技术细节,听到两个字后随意点头,再次盯住平地上一字列开的士兵。穆祺默默退后,余光扫过身边重臣微妙的神色。显然,能陪皇帝视察军演的大臣没有一个是庸手,看一回后或多或少都能猜测到这种新式火枪在战场上的巨大威力,震惊之余嫉妒油然而生,表情难免有些古怪。
穆祺不动声色,同样眺望远处。时代毕竟会局限人的眼光。在场的精英们或许隐约猜到了快速射击的效力,却很难意识到他们现在目睹的是怎样划时代的产品——硝化火·药、燧石枪、膛线,主宰了人类战争两百年的火器革·命,帝国主义赖以征服世界的不二法宝,此刻提前诞生了。
伟大军事革命的诞生总是这样沉默而平凡,最了不起的人物也很难在第一时间意识到简单操作之后的重大意义——即使答案已经被刻意摆到了他们眼前。在齐射演示完毕后开始打靶表演,八十尺开外推上了十几个木头假人,身上还披挂着不知从哪个仓库翻出来的铠甲。特意挑选出的士兵半蹲举枪,眯眼瞄准,然后砰一声正中靶心;头戴铁锅的工匠立刻冲了过去,脱下铠甲向高台展示——硝化火·药和圆锥弹头的效力的确非凡,击穿铁片后撕烂内衬,在胸口处留下一个鸽蛋大小的创口。
这威力显然远远超过了以往的破落火铳,更大大超出皇帝重臣们的意料,所以人人情不自禁,都露出了喜悦的微笑;但这一点笑容到底还是太浅薄、太矜持、太微不足道了,远远配不上这一次射击应该有的地位——八十尺外射穿铠甲,快速装填的二次部队,意味着步行的火枪兵已经拥有了威胁具甲骑兵的能力;占据地形后一次有效的火力压制,足以对骑兵制造重大杀伤,乃至于彻底摧毁马匹的生存能力,完全控制战场。
骑兵对步兵的绝对优势,至此终于颠倒过来了。
在火器出现之前,能应对骑兵的基本只有骑兵,步兵只不过是辅助与限制的预备而已;历代中原王朝苦苦维持马政,就是为了时刻准备一支防备漠北的骑兵,即使耗资巨万,亦在所不惜。
——而现在,攻守之势逆转了!
当然,这倒不是说火器完善后立刻就能大杀四方,世界历史上也没有一出世就能横扫天下所向无敌的武器。战场模式最根本、最要命的变更,在于成本——如今的新式火枪三十两银子一把,如果工艺进步后产量进一步扩张,穆祺有信心把成本压缩在十两以内;而一匹训练有素的骑兵战马,尤其是具甲的战马,即使在漠北这种天然的养马地,开销也绝对在八十两白银以上。
十两白银的火器兑掉八十两白银的战马,但凡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仗已经没法打了。
火器当然不是天下无敌的,但经济规律却实在是无可抵御。当半步跨入工业化的农耕文明可以用更低的成本抵挡乃至反攻游牧民族,历史的趋势就已经注定。由汉孝武皇帝至本朝太宗文皇帝,数千年间中原与漠北永无休止的缠斗折磨,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经济学的无形大手的确是威力非凡,你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不过,站在这转折的微妙当口,目睹着历史的帷幕缓慢拉开第一个缝隙,穆祺左右而望,看到的却都是皮笑肉不笑满脸褶子外加一脑门子官司的橘皮老登,目之所见都是虚浮而无聊的官场寒暄,竟没有一个可以让他稍微倾吐心绪的对象;这样起伏的浪潮扑面而来,他却居然只有默默呆立,一声不吭。
在这一个时刻,在此时世上千百万人之中,他大概是唯一一个能窥伺到历史真相的先知。但先知与预言这种东西,果然从古至今都是这么寂寞呢。
·
对于飞玄真君和文官重臣之类的纯粹外行,上价值摆道理是没什么用的,要来就来干货。穆祺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在火枪表演完毕之后立刻让人拖上来二十几台飞玄真君三号机。所谓安得神器兮守四方,火箭发射兮轰他娘,一排齐射震天动地,炸得远方一片火海山石飞溅,用作标靶的木船木人铁甲全部成了高温下的碎片。
威力强盛至此,飞玄真君喜不自胜,出声赞叹:
“好,好,好!有神兵如此,朕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环绕的重臣赶紧行礼,同声为皇帝贺喜。大家彼此默契,都知道这军演确实是恰当好处的抚慰,宽解局势的妙招——在皇帝郁闷憋气被藩王可能的叛乱恶心到不能自已的时候,贴心的重臣正好奉上了足以扭转乾坤震慑宵小的武器,这样贴心贴肠的忠诚与能干,怎么能不让皇帝喜悦快慰,情难自禁呢?
与之相比,就是闫阁老许阁老历练已久的权谋心术,也难免要退一步地了。
世子垂手谢恩,礼数周到,并没有因为夸赞而逾越本分。皇帝越看越是满意,又多问了一句:
“这几个月你天天往郊外跑,就是来练这个?”
“是。”世子恭敬回话:“臣再次改造了丹药(听到丹药二字,站在旁边的黄公公嘴角又抽了起来),借鉴西洋匠人的思路改装火枪,又出钱雇了一些人,日日到郊外演练这新式的火枪。这都是一点雕虫小技,有辱圣听。”
皇帝抬起了眉,不觉望了望远处一字排开的士卒:“这些都只是你雇的人?不是京营里的兵?”
“京营只有陛下才能调动,做臣子的哪里敢染指!”世子立刻道:“这都是在京中雇来的烧炭工人,又老实又吃苦,还很懂得规矩——火枪最怕的就是储备不当失火爆炸,这些工人常年和木炭打交道,在防火上颇有一番心得。臣斟酌再三,才出钱雇了他们。”
实际上大安朝的勋贵多半都有军职,靠着祖荫在郊外拉几十个京营士兵演练也不算大事。但世子这种对兵权敬而远之的态度就非常之好,很令皇帝满意。
——不过,更令皇帝满意乃至惊喜的,还是世子选人的眼光。京营组建日久,暮气沉沉,内里的利益网络错综复杂,就连飞玄真君也很难一一理顺。将威力强大的全新武器交给这种兵油子,实在不能让皇权放心;而一群底层出身、身家清白、忠厚老实的工人,无疑能令人耳目一新,霍然打开全新的局面。
兵权这种东西从来不是几枚官印就能左右的。皇帝理论上拥有调动一切军队的权力,但实际上军队驻扎越久利益链也就越复杂,最终会走到滑不溜丢连君上也难以掌握的地步。到了这种时候,另起炉灶组建一支强大的、清白的、与旧势力毫无利益瓜葛的新军队,就成了皇帝巩固兵权的不二秘方。
可是,重新组织军队需要巨大的时间与精力成本,往往还依赖着君主个人的军事禀赋;武宗皇帝豹房练兵十余年,到头来也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谈而已;更遑论当今圣上这种摆烂作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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