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比人气死人。在老登手下混到内阁大臣的基本都是类人群星,朝廷道德地板;但无论怎么样的卑劣下作,爬到这个位置上的人总还得做一点安邦定国的实事,拆东墙补西墙维持着朝廷不散摊子。道德这种东西总是相对而论,内阁在正常人的底线前只能无言以对,可仅凭着自己做的这一点实事,便足以在尹王一流的饭桶面前保持完全的道德优势,能轻而易举的站在高地上鄙视他们一万年。
如今一封奏疏骑脸,那群只能在人类良心的泥坑中打滚的饭桶居然也敢跳起来指指点点了!
这一份操作的伤害性未必多大,侮辱性却实在极强;内阁上下听了不过几句,脸立刻就比变得比韭菜还绿。而在恶心之余,更有不可解释的疑心生了起来。大家都是在朝廷混过的老人了,一听就知道奏疏水平的确极高——虽然厚颜无耻毫无底线,即使叙述的都是些近似阴谋论的内容,却遣词造句堪称精深微妙,总能挑动人的心扉,引发某些不可揣测的猜想。这样凌厉老辣的奏疏,出自某位重臣之手也不算稀奇,但由一个藩王呈交上来……
仅仅是呈交上来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安排个老头公开朗读,这无疑就是当面开战,公然羞辱一众大臣了——朝堂斗争讲究的一股就是气势,今天忍气吞声咽了下来,只怕将来就不好反驳了!
可惜,无论心中生出了怎样的怒气,被公开斥责的大臣们都无法拒绝这一篇由亲王亲笔撰写的奏折,甚至还得亲笔批注,嘱咐司礼监从速转交。
这样的窝囊气谁也不愿意忍受,大家只能默然无语,瞪着示威之后的镇国将军扬长而去。一众橘皮老头别无他法,呆坐着独自生闷气。在此压抑诡秘的气氛中,穆国公世子缩在众人之后,脸色则更加微妙了。
没错,在一封奏折中,尹王又一次点了他穆祺的名字,虽然只是顺带一笔,斥责他“欺君罔上”、“妄为邪说”,在长篇大论的口水中简直不值一提,但对于穆祺而言,这一句话却再次激起了惊天狂澜,并导向了某个确定无疑的念头:
不能再犹豫了,必须要出重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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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穆祺就悄悄找来了海刚峰,并向他出示了尹王骂遍上下横扫百官的那一份奏折,其措辞之阴狠老辣,即使以海刚峰的心性,看完也不觉大为震惊了:
“这,这——”
“很有胆量,是吧?”穆祺平静道:“其余大臣纵使弹劾,充其量也不过只攻讦一两位大臣而已;像这样一扫扫一片的手段,本朝还真没怎么见过呢。果然是龙子龙孙,与众不同。”
政治斗殴最重要的不是攻击,而是防御。而各种buff加持之下,尹王的防御力无疑便已经高到了极点,是真正的不坏金身。即使这一通横扫后内阁会将其恨之入骨,但穷尽做臣子的一切手段,充其量也不过只能扣押宗俸,聊做报复而已——可对于后嗣凋零殆尽,己身又垂垂老矣的尹王,这种报复有个什么意义呢?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没有儿子的藩王便再无软肋。大安体系中最大最恶性的bug之一,到底还是叫人找了出来。
海刚峰将奏折看过几眼,虽然依旧是诧异得不敢置信,但仍然反应了过来:
“以陛下的圣明,应该不会听信这样的话……”
“圣上当然不会听信的,谁会因为一封奏折就斥责满朝的重臣?尹王自己恐怕都不敢做此妄想。”世子直接道:“但奏疏有没有效力不要紧,关键的功夫却在奏疏之外。如果明知道奏疏不会有效力,又为什么要费这个精神?”
海刚峰默然了。
“一篇奏疏骂尽了文武百官,敢这样做的人物,大概只有两种可能。”世子平静道:“要么此人真是天下第一的忠臣直臣贤臣,无党无私坦坦荡荡的正人君子,即使拼上了身家性命也要正君道明臣职,绝不肯随波逐流,啜饮此沧浪之水。要么嘛……要么就是此人大奸似忠,纯属江充一流的人物,是要靠得罪百官来断绝结党的后路,再以断绝后路来献媚于君上,酷吏常用的手段而已。”
……至于尹王是何等人物,当然是不言而喻的。
海刚峰愕然半晌,只能勉强道:
“陛下还是英明的。”
“陛下英明,难道孝武皇帝就不英明了吗?酷吏这样好用的工具,越是英察明断的君主,越是喜欢得不得了。”
海刚峰只能默默不语了。他是对飞玄真君有那么一点滤镜,但毕竟在京城繁华之地呆了如此之久,又自世子带回家的公文中窥伺过如今天下的局势,哪怕猜也猜得出当今皇帝的为人。辩解之词,无论如何也说不口。
“当然,现在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倒也不好妄自揣测。”世子收好了奏折,似是安慰,又似自语:“但是,奏折上毕竟已经点了我的名字,自然绝不会是什么好意;如果将来这位尹王真露出什么酷吏嘴脸,穆国公府恐怕逃不脱这朝中的惊涛骇浪。真到了那个时候,很多事情怕就要耽搁下来了。”
海刚峰愣楞看着他,却见世子从袖中取出一封公文,摆在了桌上:
“这是内阁的急递,已经加盖了吏部的大印,刚峰先生拿着这封公文出发,立刻就能到江浙交割上任。”世子徐徐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风波中不能一艘船全部都翻了,请先生今天就走吧,我已经预备了车马。”
事情竟到了这个地步!海刚峰霍地站了起来,脸色倏然变化。但世子抬起一只手来,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话:
“我知道海先生要说什么,但我实在没时间与先生反复纠结这个问题了。”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可置疑的断然:“我只说两点。第一,无论风浪再高,穆国公府自保总是有余,用不着海先生留下来与我共什么患难,也没有人能与我共此患难;第二,我送先生出去,并非是为了保护先生,而是为了保护抗倭的大局。为了保全这个大局,我必须穷尽一切的手段。”
“可……”
他挥一挥手,直接打断:
“普天之下大道理管着小道理,抗倭就是当下无大不大的道理,绝不允许有任何政治举动破坏它。今天是你海刚峰在这里,我会送你出京;明日换做其他抗倭的人才在此,我也会想尽办法送他出京。这不是什么恩情,纯粹只是责任。我在京中尽我的责任,刚峰先生在江浙尽你的责任。彼此的责任都尽到了,将来自然有见面的日子。”
说罢,世子同样起身,拿起那封辛苦得来的公文,双手递给了海刚峰。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再如小儿女一般纠缠什么恩情忠义,未免也显得太过于小气了。海刚峰再不犹豫,同样双手接过了公文,俯首答礼:
“世子的话,卑职句句都记住了。”
不再自称晚生而自称卑职,意味着双方终于达成了政治上的默契。穆祺微微一笑,只觉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海刚峰自有神鬼辟易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的锐气,有这样一把绝世神剑坐镇东南,他终于可以放心一二了。
当然,直道而行,终究还要有盘外招曲意庇护;穆祺弯下身来,掀开书房地板的暗格,从里面提出了一个半人高的紫檀木箱。打开箱子后药香扑鼻,只见雪白绸缎之上,居然供着一支三尺来长、枝干粗如儿臂,菌盖则足有饭桌大小的赤红灵芝!
海刚峰大吃一惊:“这是?”
“这是可以在朝政上一往无前的神物,绝对稳妥的靠山。”世子静静道:“东南的水到底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如果真到了群起攻之、万不得已的那一天,就请刚峰先生拿出这株灵芝,宣称这是要敬献给圣上的祥瑞。那么,安插在东南的锦衣卫一定会出手,至少能护着先生平安回京。”
海刚峰一时竟有些口吃:“这,这是否也太……”
往年云贵等上贡的灵芝不过一尺有余,已经是数百年难得一见的珍宝,值得飞玄真君特意下旨褒奖大臣,宣称这是上天赐予的瑞芝,皇帝成仙了道的吉兆;而如今这灵芝硕大至此,又该是何等稀世绝伦的无上珍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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