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哪怕是春秋笔法再如何娴熟高明,大儒们也实在没法子给先帝做掩饰——就算化妆术精细得以假乱真,粉饰的总得是个人吧?
正因如此,一切负责编修英宗语录的官员都非常清楚这一份工作的棘手。这本英宗语录要是能真修出来,那就绝对是本朝永垂不朽的伟大作品,首屈一指的地狱笑话集——真能把经手人送进地狱的那种。为了生命安全着想,这八十余年以来,所有经手的大儒心照不宣,同时采取了磨洋工摆烂的策略,居然硬生生将期限拖到了现在。要是皇帝不下死力催促,大概他们还能再磨个七八十年,磨到甲方蹬腿为止。
有鉴于此,世子从容开口:“英宗皇帝的语录实在难修,但又不能不修,所以每年都有银子拨下来。我想,是不是可以把这一部分的银子挪一挪,先将兴献皇帝的语录修出来再说?也省得被外面发觉,抢了先机。”
小阁老立刻想通了其中的要害,在心下仔细揣摩数遍,觉得建议确凿可行,不由大喜过望。当然,他还是虚情假意说了一句:
“这样一来,怕是英宗皇帝的语录,就要拖延下去了呀……”
世子含蓄一笑,云淡风轻:“横竖已经拖延了八十年,再拖几年又算什么呢?英宗在天有灵,想必也会谅解。”
……谅解不谅解他倒不知道,但如果英宗真有什么在天之灵,此时也应该先考虑在朱老四手上保住他那张人皮嘛。
再说了,事情总是相对而论的,与其把银子浪费猪叫门头上,还不如用来拍一拍老登的马屁,更有意义呢。
第46章 跳舞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 再扭捏就实在不礼貌了。闫东楼难耐兴奋,通前彻后仔仔细细想了一回,随后屏退下人, 亲笔草写了一份名单交给世子——这都是闫家在礼部经营数年,辛苦拉拢的班底,如今和盘托出, 也算是表达了最大的诚意。
这些人手或许不足以扭转礼部的既定议程, 但要悄悄挪用一定经费人力,却是再方便不过了。英宗语录已经是一项摆烂了八十几年的超级烂尾工程, 拖沓到礼部的堂官估计都已经忘了这件差使, 他们大可以瞒天过海,扯着这张大旗做一点自己的事情。
当然, 投桃报李,吃茶讲数,穆国公世子愿意给他解释这精妙绝伦的主意, 一面是看在往日合作的情分上;另一面却也是借用闫家在礼部的力量,为自己行个方便。小阁老当然很懂这个道理,所以主动询问:
“办这样的事情, 必定得要自己人才放心, 不会走漏风声。世子夹带里有没有人选呢?我也好尽早的安排。”
世子笑了一笑:“国公府能与文官有什么交情呢?一时倒还真寻不出人来……不过,往常编写这样的语录,都该有翰林主持才对。如今翰林院多事, 何妨等科举之后再办呢?”
小阁老一听就懂, 知道这是世子打算在科举后往翰林院塞人,于是毫不迟疑, 一口答应了下来。
花花轿子人抬人,大不了到时候全力捧一捧世子塞进来的新人嘛。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科进士又能影响什么?让礼部的闫党忍一忍也就是了。
彼此的交易如此愉快, 以至于世子离开时还特意握了握小阁老的手表示亲热,顺便作出提醒:“好教闫兄知道,今日议论的事情还是要保密的好!”
这样的点子固然巧妙绝伦,却不过只是多了一个“奇”字,抢占了他人意料不到的先机。但要是泄漏出来引发争夺,那效果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朝廷中总是不缺皇权的舔狗。作为这个时代最出色的舔狗之一,世子与小阁老都充分的明白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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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府的口风一向最紧,私下的联络也从来避人耳目。但无论怎样的小心谨慎,有些眼睛却是决计躲避不开的。当日下午,安插在闫府的探子便将世子与闫东楼密会的消息递了上去,并经李再芳审阅后直接交到了飞玄真君御前。而真君的反应亦不出所料,在仔细看完世子那惊才绝艳的主意之后,终于露出了这十数日来最为开怀的笑容。
心情欣悦之下,飞玄真君只说了三个字:
“好,好,好!”
李再芳在心底长长舒气,立刻下拜行礼:
“世子这样的忠爱君父,奴婢等实在自愧弗如。这也是皇爷火眼金睛,神通广大,才一眼看出了世子的一片忠心。皇爷真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其余凡夫俗子,哪有这般的本事!”
真君神色欣悦,语气也难得柔和:“你这奴婢,倒也会说话。”
“奴婢哪里当得起皇爷这样的褒奖!”大内总管恭敬道:“奴婢听闻,姜太公不过是个钓叟,周文王却能一眼看中他的大才;诸葛亮不过是躬耕南阳的农夫,昭烈皇帝却能三顾茅庐。可见,世上都是有了贤君圣主,才能从草莽中发现忠臣贤臣。如奴婢这样愚钝蠢笨之人,是一辈子也看不出所以然了。这不是皇爷的法眼又是什么?”
说实话,将穆国公世子比做姜太公与诸葛丞相委实有点亏心,也就是大太监没脸没皮,才能这样准确的骚到皇帝的痒处。
听闻此言,飞玄真君的笑意愈发明显了,神色中也透出了心满意足的矜持;显然,除了享受世子这天才的吹捧之外,真君还很为自己的眼光而自得。能在千万人非议的癫公中发现这赤金一样的忠心,岂非正说明了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是善于识人用人的贤君圣主?至尊慧眼识英雄,这不是留名青史的嘉话么?
……好吧,穆国公世子可能的确与“英雄”的标准差得有那么一点远;这不妨碍真君欣赏自己的识人之能。
所以,他翩然而起,长袖当风,飘飘起伏,顺手拎起卦台边的金击子,打算给这君臣相得的嘉话再添一份色彩:
“看这上面的意思,穆家的孩子似乎打算在翰林院添几个人。你跟下面打一声招呼,不要为难他举荐进来的人,多担待一点也没有什么。”
无论世子举荐进来的是什么人,总不至于胆大包天到敢在编纂的书籍里塞辱骂列祖列宗的私货。这样的人,他用着就很是放心。
李再芳叩头领命,牢牢记好。大概是见圣上的心情实在是轻松愉快,他大着胆子又说了一句:
“这一次,从闫家那个闫东楼到穆国公世子,对皇爷都是忠的。”
飞玄真君把玩着金机子,稍稍抬眉瞥了李再芳一眼。主仆相伴数十年,彼此都已经深知脾性。仅仅听内廷总管这一句阿谀,已经知道了他隐伏的劝告。毫无疑问,在两位重臣无故失踪了数十日之久后,就连内廷大铛也终于顶不住外朝的压力,要婉转的请陛下高抬贵手了——或者说,至少得明正典刑,给外朝一个明白无误的说法。
说实话,朝中的官员能忍这几十天才来给大太监施加压力,已经是老登御下有方积威深重了。要是在七八十年前官僚气焰最甚的时侯,那搞不好就是在上朝时揪住锦衣卫与东厂厂督一通揉搓,怒斥他们权奸当国大逆不道,甚至敢拳脚齐上公然围攻,非叫锦衣卫与东厂的高手们品一品文官们的功夫不可。
朝廷大舞台,有梦你就来。大安的文官可不止嘴皮子厉害,互殴围攻的本事同样是当世第一。景泰皇帝当政的时候,朝中尚书阁老可是在宫门外直接打死过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的,如今难道还怕李再芳这把老骨头?
考虑到自己下班回家后被套麻袋的风险,李公公恭恭敬敬的撅起了屁股,诚恳的向陛下展示他的压力。
皇帝哼了一声。倒也并没有显露出什么了不得的怒意。将闫分宜许少湖软禁如此之久,又派人将两人的府邸查抄了个底朝天,但到现在也确实没有抓到什么把柄。考虑到天书的泄漏的确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真君理所当然的忽略了自己的失误),再苛责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更不必说,要是关久了把两个橘皮老头关死了,那额外又还有不小的麻烦。
他掸了掸衣袖,轻描淡写的开口:
“既然是忠的,就暗地赏给他点什么。闫分宜许少湖在西苑也呆了这么久了,让他们家人送两件换洗的衣服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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