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信教的百姓多因天灾或衣食不保走投无路而被蛊惑,如同傀儡一般做出违背本心之恶事,但所谓法不责众,普通的教徒若肯早些迷途知返,皆可从轻处理。
川西此回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一因此处地势多为山脉,不利农耕,粮食缺少,又正好撞上大旱,百姓食不果腹,为了活命难免动歪心思,二因当地百姓素来有信奉菩萨佛祖之好,单是城中香火鼎盛的庙宇便有七间,三因大旱多人丧命,终日惶惶的百姓心中需要支撑的信仰——天君教由此而生。
教主自称夜半受了菩萨的点化,菩萨不忍见民生苦楚,要他手持利刃助于地狱里挣扎的信徒得以往生,通向极乐之殿。
先是集结了一小批恶徒抢占赈灾粮,又教唆几个在底层久受煎熬之人当街自刎,先往生者可得一捧米供养还在世间的妻儿。
接着借川西九曲十八弯的地势到处烧杀抢掠,不肯皈依者枭首示众,队伍日渐发展,至今已近三百教徒。
傅至景越听越恼火,这样的一班恶徒在初期时就能完全剿灭,壮大至此跟当地只知拿俸禄却不作为的官员脱不了干系,但赈灾平乱迫在眉睫,眼下还不是算账的时候,因而面对曲意奉承的长史,心中再气恨也得不露声色等着秋后算账。
他将卷宗收好,望向已来到跟前的孟渔,一改方才的肃然,“怎么到这儿来了?”
孟渔嘀咕,“不是让你叫醒我吗?”他伸手要去拿卷宗,不出所料被傅至景摁住了,抬一抬眼,“我不能看?”
“都是些枯燥的律法,没什么好看的。”傅至景说着将他牵到一旁的四方桌,上头摆着一络书册,“我差人搜罗了些趣书给你解闷。”
若说方才只是孟渔的猜测,如今傅至景所言无疑证实他心中所想,他不大甘心地道:“你们是故意避着我议事,为什么?”
面对他的发问,傅至景泰然自若,“我知晓你在京都不快活,想让你换个地方散心,至于平乱是我的分内之事,你不必操神。”
语气温和得孟渔找不出一丝错处,但他仍觉得不对,仰面蹙着眉,“难道就没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有。”
孟渔期待起来。
“这几日城中派米需要有人看管,你去办如何?”
这种微乎其微的小事派两个孔武有力的精兵去做更有震慑效果,他正想反驳,傅至景低声说:“你如今是旁人眼中的钦差大臣,由你带着我的令牌去,他们才不敢阳奉阴违。”
这还有几分道理,孟渔不得不应下,虽得了虾米般的小差事也想尽善尽美,眼睛亮澄澄的,“那我现在就去?”
说干就干,他像头小牛犊一样窜了起来,站立着的傅至景没料到他会突然起身,偏下了脑袋还是被他撞到了下颌,疼得咬住了牙。
孟渔唔的一声捂住脑袋,见傅至景凝眉闭眼,显然比他痛多了,连忙去捧那张俊朗的脸,“我不是成心的。”
左看右看,幸好只是下颌红了一块,丝毫不损风采,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口。
傅至景睁眼,余光掠过无人的庭院,才勾唇笑道:“毛毛躁躁的被人瞧见了,谁还肯服你?”
孟渔退开一步,有模有样学平日里发号施令的傅至景,负手而立,清了清嗓子道:“违令者,通通缉拿送监。”
傅至景忍俊不禁,见时辰不早,叫来两个精兵跟着他去城东派米,不忘叮嘱,“有闹事的乡绅直接抓起来。”
孟渔重重颔首,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令牌出门办差,越过院门时回头对傅至景咧嘴一笑,灵秀可爱。
傅至景目视他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脸上笑容如归山的日暮慢慢隐去。
片刻后刘翊阳拿着地形图重新回到书房,亦望向不远处。
天君教杀人如麻,血腥气太重,两人难得地达成共识不让孟渔过多掺和。
地形图摊开,刘翊阳指了指道:“我圈了几个山口,明日先将这些地方堵起来,他们粮食有限,撑不过十日就得出来觅食,届时再逮了盘问。”
傅至景虽为总领却并不盲目自矜,在行军打仗这些事上他是纸上谈兵,有过实战经验的刘翊阳定更胜一筹,想必这也是衡帝准许刘翊阳一同西下的原因。
天君教多由不识一丁的百姓组成,武力不足为惧,但川西的山脉一条接着一条,天君教如山中老鼠一般到处流窜,极难强攻,只能智取。
从京都带来的精兵皆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刘翊阳将他们分为五队,其中四队驻扎在出入的山口,他亲自领着四人,由熟悉路径的当地人带领入山,探查天君教的踪迹。
傅至景则负责稳住民心,平定秩序,暗中搜罗流散在城中的教徒,两人一拍即合,势要将天君教一网打尽。
三日下来,傅至景逮获了两个想要逃出城的小喽啰,亲自审问,套出些了天君教的恶行:教主原是有几分功夫在身的镖师,因偷盗被踢出镖局,正逢大旱,凭着武力集结了一班欺男霸女的混混,假借菩萨之名当起了土皇帝,抢占死去的教徒妻女,凡有忤逆者皆乱刀砍死以儆效尤。
刘翊阳那边也顺藤摸瓜捣毁了天君教的一个驻扎点,抓到了个小教头,只是那人被蛊惑得厉害,当场就拔刀自尽,死前嘴里还念叨着极乐之殿。
孟渔听得瞠目结舌,一口饭咽不下去,“他怎么那么傻,白白送了性命?”
夕阳西下,他和刘翊阳嫌屋里太过闷热,双双抱着碗蹲在台阶上,相比他的食不知味,刘翊阳仍大口大口扒着饭,等碗底空了后,刘翊阳突然问他,“你听说过营啸吗?”
孟渔虽没学出什么名头,那也是正儿八经读过书的,点了点头。
军营是肃杀之地,在战乱频繁的日子里士兵提心吊胆度日,长年累月压力可想而知。
营啸多发生在夜半,也许是突发癔症的士兵一声尖叫,也许只是一声狗吠狼吼,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导致军心溃乱,造成士兵疯魔发癫甚至自相残杀的惨烈场面。
“训练有序的将士尚且有崩溃之时,何况只是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刘翊阳缓缓地说,“那个小教头十六岁,为了给病中的母亲讨一口饭吃才误入歧途,手里握了几条人命,口口声声说往生就可通往极乐,但也许至死他都分不清自己所作是对是错,春秋大梦乍醒,无颜再活下去。”
这几日孟渔见过太多为了抢夺一小袋米或破口大骂或打得头破血流的画面,在这人人自危的处境里,他无从苛责,而当人无能为力时就只能寄托于天,祈求天早降大雨,解人间疾苦。
百姓若非穷途末路,又怎么会把天君教当作最后的希望?
这个国家是只矫健精壮的猛虎,但皮毛里不乏有吸血的跳蚤,如果不能歼灭这些虫蚁,假以时日,再勇猛的野兽也会逐渐孱弱。
刘翊阳站起身跺了两下脚,信誓旦旦道:“你不必太过伤怀,只管等着我把那群不成器的蝼蚁连根拔起。”
傅至景和刘翊阳里应外合,天君教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
孟渔当然信他们有清剿邪匪的能力,闻言揉着蹲得发麻的腿站起来,扬声,“表哥在山口出力,我在城中也得加把劲,绝不让那些仗着有几个银钱就为非作歹的富绅多贪一粒米。”
刘翊阳垂眸望着士气大振的孟渔,愣了两瞬,临走前快速地说:“认识你有些时日,表弟,我收回从前骂你是废物的狂妄之言。”
抛下这样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至院门,与前来的傅至景碰了个面。
两人之前虽皆效忠于二殿下却谈不上有交情,如今共事几日,皆对彼此多了些纯粹的赏识,但也仅限于此,碰了面仍是淡淡地一颔首,除了公事外不再多言,这其中的弯弯道道二人心知肚明。
刘翊阳扫一眼小跑着迎接傅至景的孟渔,唇角绷紧不再多看。
“京城来的信,我看看。”
孟渔打开信笺,细细读过每一个字,越读眉眼的亮色越浓,读到最后一行时,近乎欢喜鼓舞道:“二嫂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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