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珠有些紧张地看着阿隆,便见小孩儿愣了半响,接着忽然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咚咚咚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赵隆拜见兄长!”
小孩声音洪亮地道。
赵宝珠一愣,接着笑开了,赶紧将他扶起来,摸了摸小孩儿磕得发红的额头:“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阿隆抬起头,不仅额头是红的,眼圈也红了。他久久地凝视赵宝珠,抽了抽鼻子,遂低下头将脸埋进他的官袍里,呜咽着道:“我还是想叫兄长老爷。”
赵宝珠似他的家人,又似师长。虽如今赵宝珠愿认他为弟弟,可阿隆骨子里还是觉得赵宝珠是自己的主子。他想伺候赵宝珠,等他长大了,可以保护赵宝珠。老爷和叶大人做了夫妻,若无后,那等赵宝珠老了,他再做他的弟弟,给兄长养老送终。
赵宝珠不知道阿隆的小脑子里将前头的一辈子都想好了,只是柔和地笑了笑,将小孩儿搂紧了些,哄道:“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乖,别哭了。”
阿隆紧紧抱着赵宝珠,享受着这一刻的温馨。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点响动,像是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了,一点儿冷风透进来,吹到阿隆后颈上。阿隆觉得好像是有人进来了,但赵宝珠的怀抱太温暖,他舍不得回头。幸好那掀开帘子的人没进来,也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就将帘子放下了。
阿隆紧紧抱着赵宝珠,两人又依偎了好半天,外面才迟迟传来两下清脆的敲击声,似是有人敲了轿子。
“宝珠。”叶京华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轻飘飘的:“差不多该启程了。”
赵宝珠听到了声音,抬起头,忙答道:“是少爷吗?快进来。”
听到’少爷’两个字,阿隆一个机灵,伸手利索地一弯腰从赵宝珠的怀中钻出来,找了个角落将自己缩了起来。
下一瞬,叶京华掀开帘子,玉面晶莹如雪,几缕乌发垂于浓睫之上,唇边呵出一缕白气。赵宝珠见了,赶紧伸手去将他拉到马车内,一摸到男子的手背,立即变了脸色:
“手怎么这样冷?”
赵宝珠赶紧将他的手拉进怀里,拿汤婆子捂着。叶京华垂下眼睫,落座在赵宝珠身旁,仍由少年揉搓着自己的双手,低低道:
“方才见你在跟人说话,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赵宝珠听了,立即埋怨道:“少爷怎么不知道说一声,那外头多冷啊,就生冻着。”随即心疼地就要将手炉放到叶京华怀里:“我再去给你烧个汤婆子去。”
叶京华拦住他,拉着他的手,让两人四只手捧着一个手炉,他的手覆在赵宝珠的手上头,将那略小一圈的五指完全包裹住:“不用,一个就够了。”
赵宝珠的脸红了红,睫羽颤了颤,不说话了。
阿隆见状,屏气凝神,捞起旁边睡得正香的小肥狗,一溜烟钻出了轿子里。雪团骤然落入个陌生的怀抱中,醒了,瞪着黑豆似的眼睛对阿隆汪汪了两声,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捂住:
“别叫了!”阿隆恶狠狠地威胁狗崽:“你和我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要是没眼色,老爷就会被坏人拐走藏起来,就再也见不到了!”
小狗崽倒是很有灵性,闻言,似是听懂了,呜呜叫了两声,窝在阿隆怀中不动了,被他团在怀里抱到了邓云等人的轿子里。
·
日上三竿,暖阳照在雪地上,叶家的车队绵延横贯整座县城,终于装戴完毕,准备出发了。
赵宝珠一一辞别了陶章陶芮兄弟,翠娘等人,将年前还剩的俸禄都拿了出来,分给众人。几人都推拒着不接,然而在叶京华随即拿出整整多了一倍的银子,散给他们当做赏钱之后,众人遂呐呐不言,将钱银都收下了。
这位叶大人财大气粗,他们都看在眼里。赵宝珠纵然是一分俸禄都不挣,估计也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赵宝珠辞别了众人,就到了要启程的时候了。然而就在这时,县衙前忽然出了变故,一个人影挣扎着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了马车面前。
“小赵大人!”
来人头上戴着方巾,白皙的脸略微瘦削,冻得发红的耳廓上有一点不显眼的伤痕——竟然是程闻脩。
他跪在雪地里,看了神情惊讶的赵宝珠一眼,接着深深俯下身,额头埋入雪地中,向赵宝珠行了个大礼:
“大人高义,闻脩愿誓死跟随!请大人也带上小人吧!”
程闻脩人虽瘦,这次声音却铿锵有力,众人一时都被他的架势惊着了。赵宝珠也愣了愣,随即皱起眉,低声道:
“此事不可,闻脩,你快起来。”
他本想亲自下车去扶,然而叶京华忽得拉住了他的手,赵宝珠慢了一步,陶氏兄弟已经先一步将程闻脩从地上拽了起来。
程闻脩还想挣扎:“放开我!大人——”
赵宝珠见他如此,温声劝道:“闻脩,你不必如此。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你还有父母弟妹在此地,怎好跟我走啊?”
他倒是不介意把程闻脩也一同带上到京城去,毕竟京中的学业资源比这小小无涯县不知好上了多少,但程闻脩全家都在无涯县,他是长兄,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年幼弟妹,怎么走的开?
程闻脩闻言,挣扎的动作一顿,面上极快地闪过一丝不自然。他当然知道自己家中的情况,对自己肩上的责任也心知肚明,他也知道,那些都是他甩不开的——可他就是不甘心,那股灼烧的妒火将趋势他来到了这里,做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说白了,就是无能之辈,要靠耍无赖才能博得高尚者的一丝垂怜。
叶京华没有错过那一闪而逝的羞愧。他看见了,什么都没说,眉目淡淡,垂首拿出了什么东西,递给赵宝珠: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给他吧。”
赵宝珠不知所以,低头一看,见那是只薄薄的信封,没有封口。赵宝珠将信纸拿出一看,一目十行地读了,登时惊诧道:
“荥阳书院?”
他手上拿的,赫然是由叶京华亲笔所书,荐童生程闻脩入荥阳书院的荐信。
本朝学子中间,有一句流传甚广的俗语。国子监生多显贵,荥阳揽入天下才。其中点出了本朝两个资源最好的教育场所,一是大多由荫封贵子入读的国子监,二是不计出身,靠才华取用的荥阳书院。此两处培养出来的学子加起来,几乎占据了朝堂上官员群体的半数有余,民间甚至有在荥阳书院交了束脩,便已是半个举人的说法。
然而鲜少有人知晓,荥阳书院培养的第一个权臣,乃是当朝执宰,叶执伦。
叶家清贵,然而和京城其余的皇亲国戚相比,多出的这个’清’字,便是由于叶家上数几代皆是不出世的大儒。平生都避世而居,族人整日里就是研究典籍,著书,育人。而荥阳书院的缔造者算起来,正是叶京华的太祖爷爷。
叶执伦乃是叶家第一个出仕的嫡系子弟,故而虽位极人臣,却惯常被叶家老爷子嫌弃浑身都是官场浊气。反倒是自小就有出世之才,不染凡俗的叶京华更受叶老爷子的青睐。
“拿这封信去,他便能被纳作’甲’字生。”
叶京华在赵宝珠耳边轻声道:“他也算是为你挡了一灾,这就算是谢礼了。”
赵宝珠听了,非常高兴。就连他这般出身寒微之人,都听说过荥阳书院的大名,知道其中的教谕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儒,连翰林院出来的都有好几个。他自己在幼时连县学都读不起,于是万分珍惜能上学的机会,激动地将荐信递给程闻脩:
“闻脩,快拿着。这样一开春你就可以去上学了,能在荥阳书院求学,你的学问定然能在再上一层楼!”
程闻脩听到荥阳书院的大名,也愣住了。去大名鼎鼎的荥阳书院读书?这是往日里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然而当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赵宝珠手中的信纸上,那翩若惊鸿般的字迹时,程闻脩的神情猛然一变。瞬间,屈辱混杂着不甘冲上他的心头,程闻脩咬紧后牙,红着眼圈抬头瞪向赵宝珠身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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