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珠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如何注意不要让他人知道的事情,叶京华却没在听了,他的心绪飞向远方,手一下一下抚摸着赵宝珠的后背,琉璃般的眼眸中光芒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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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曹尚书被皇帝收了印,发配回家中面壁思过,吏部很是清净了几日。
终于没人再找赵宝珠的麻烦,给他安排一些繁重的事务,赵宝珠倒是腾出手来能整理一下考功司的事务。在整理在本司供职的官员名录时,赵宝珠看到了陈真的履历,这才注意到他和自己一样,亦是小地方出身。
“交州安肃县陈家村生人——”赵宝珠回头看向陈真:“交州……我记得是在北方吧?“
陈真点了点头,道:“是,就在翼州北面。”在与曹尚书的一系列交锋后,陈真与赵宝珠的交情倒是好了不少。陈真更是对赵宝珠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他面前并不隐瞒自己的身世:“安肃县在交州的最北边儿,微臣的老家在山里,一到了冬天,就是漫天的大雪,可冷了。”
他说到这里,露出些许回忆的神色:“当时冬天要去上学堂,娘亲给我在棉鞋上再缝上了层皮子,可踏进雪里时,雪水还是会渗进鞋里。微臣还记得,等到抵达学堂,我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
“在微臣的老家,若是柴火不够,冬天是会冻死人的。为了节省柴火,有些时候整个冬天都洗不了几次澡……等到开春才能去附近的小溪里,我跳下去,溪水还是冰冷刺骨,只能很快地洗完——”
陈真说起这些时,神情中有着些许怀念,却没有感伤。童年的清苦拮据被时光蒙上了一层薄纱,艰苦和伤痛似乎都消失了。他说了一会儿,忽然顿住了话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赵宝珠笑了笑:
“大人,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赵宝珠的神情有些复杂,闻言他摇了摇头:“不,一点儿也不多。”他回过头,敛下眼:“我也是苦出身。”
“是吗?”陈真亦不是个爱四处打听的人,因而不知道赵宝珠的身世,他想了想,才恍然道:“哦……微臣是听说过,太子殿下是在益州被找到的。”
陈真看着赵宝珠,转而有些艳羡地说:“大人一点儿也不像是小地方来的,倒看着像是金贵人家的公子呢。”
陈真这话说得真心,赵宝珠长相好,皮肤光滑又细致,一头秀发乌黑油亮,从外表上来看跟成他们这些成天为生机奔波,弄得灰头土脸的人很不一样。一看便知是有人精心照料伺候着的
谁知听了这话,赵宝珠面上的神情更加复杂。
陈真见状,有些不安道:“大人,可是我说错了话?我口角笨,不会说话……大人别放在心上。”
赵宝珠摇了摇头,道:“不是。”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若是没有遇见少爷,他或许就是下一个陈真。陈真也是进士出身,于公务亦是勤勤恳恳,一路自地方被提拔至中央,也许元治帝也曾希望他能给腐朽的吏部和官僚体制带来一些变化。可陈真却因在京中没有姻亲关系,而落得了个被他人排挤,被边缘化,什么脏活累活都丢给他干的下场。
明珠就此蒙尘,赵宝珠想到。他胸中若有千吨重石压在心头,想起之前右侍郎说得话,咬了咬唇——光靠他自己还是不行,还是得想出个于日后万年有益的法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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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赵宝珠随吏部左、右侍郎一起上朝。
为了迎接太子归朝,元治帝辍朝了大半个月,待太子将要紧的朝臣接见了个遍之后,才重新开朝。
由此也可见得皇帝对太子宠幸之深。
赵宝珠是个五品官儿,只能堪堪站在百官的最后排,基本往后面退半步,就会走到殿外。趁着元治帝还没来,赵宝珠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在人群中找到了叶京华——他站在户部尚书良康身后,长身玉立,头戴乌纱帽,倒是很有官员的样子。
赵宝珠松了口气,紧张的心情微微平复了些许,恭敬地低下头等着开朝。
不出半刻,殿堂外边响起了夏内监尖细的声音:”皇上,太子殿下到——”
刹那间,殿上的气氛为之一震,百官纷纷朝金殿最前方投去目光。赵宝珠也跟着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向前往去,便见一个着玄赤双色龙纹盘云袍,头戴九珠朝冠的青年人跟着元治帝走进来。
来人正是太子。
赵宝珠的眼眸亮了亮,伸长了脖子试图看清太子的面孔,却只能看见男子虎虎生威、大步流星地从大殿左侧走到元治帝下手第一位,留给百官一个高大的背影。
赵宝珠看着那抹背影,脑子里却想起从前在乡间小路上走着,不经意间看到’铁牛哥’在远处的田地里辛勤劳作的背影。
他盯着远处太子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那股沉稳与坚定依旧在,但独属于’铁牛’的憨厚似乎被洗去了,取而代之的一股矜贵却冰冷的气质。
赵宝珠想起了最初见到叶京华的时候,他身上也有股倦怠的疏离。
赵宝珠心情有些复杂,到底是移开了目光。
然而,就在他收回目光的档口,忽然撞上了双略带冷意的眼眸。
数列官员之前,叶京华偏过小半张脸,正冷冷地看着他。
赵宝珠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胸中闪过一瞬的心虚。
过了一息才忽然反应过来,少爷瞪他干什么?赵宝珠蹙了蹙眉,睁大了眼睛理直气壮地瞪回去。前方,叶京华眯了眯眼,将头转了回去,留给他一个乌黑的后脑勺。
赵宝珠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对了,少爷告诉过他要离太子远一点,但是难道看也不能看吗?赵宝珠有些疑惑。
但很快他就不能在想这件事了,因为元治帝在说了一通太子还朝是如何如何祖宗庇佑,太子去祭祖天降祥瑞,来年必定风调雨顺后,忽然话锋一转说到了青州的事情上。
“如今官吏中纪律涣散,利用职权之便,与乡豪式绅勾结,收刮民脂民膏之巨贪层层叠出,实在是令朕无比惊愕!”元治帝一挥手,命身边的夏内监道:“你、念!”
夏内监立即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高声道:“青州知府,贪墨白银数十万两,侵占良田数万亩,粮食数万担,处秋后问斩;扬州按查使齐路,贪墨白银百万,强抢民女,侵占民宅——”
随着夏内监念出一个又一个名字,堂下的百官的头越来越低,宛若一团阴云渐渐在头顶成型——众人都知道,这是在杀鸡儆猴呢!
众官都暗自捏了把汗,他们心里都清楚元治帝对如今姻亲盘踞纠葛的官场不满许久,不知此次元治帝是否是想趁此良机彻底清算一波官场,元治帝却再次话锋一转,说到了青州头上:
“因着巨贪一事,如今青州知府与无涯县县令的位子空了除开,朕有意在此地率先推行税制,你们谁有合适的人选推荐,现在就提出来。”
此话一出,众官皆是一愣,赵宝珠则是一喜。他这段时间来一直担忧无涯县的事,每次想起来都害怕继任者是个庸才,或者又是个心术不正的,若是这样,无涯县的百姓怎么办?他先前的改革也将付诸东流。
若是新税律的改革将在青州率先试行,那真是一件大好事!赵宝珠转了转眼珠,这样青州就不再是之前的偏僻穷酸之地,青州的重要性一提高,想必定有能人争相想担此任,对百姓也是一件好事啊!
然而,他心中的喜悦很快就被困惑代替了。
百官之中无竟然无人应声。
沉默的时间越久,赵宝珠的眉头便皱得越紧,神情逐渐沉了下来,隐约透出几分怒气。
因为他在百官脸上看到的,既不是惊讶,也不是兴奋,而是一种沉默中混合这些许退缩的神情,一个个头都快低到地板上了,似乎是生怕元治帝点到自己头上。
第114章 听墙角
青州到底是个又穷又偏僻的地方,先前有尤氏等一干世豪乡绅,往哪儿做官还多少能捞点儿油水。如今乡绅被打了个七七八八,百姓是好了,官府可就穷了啊!虽然元治帝有意在青州试行新税律算是给了当地官员一个表功的机会,但那也是一桩麻烦事,能做成自然好,可若做不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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