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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衙门中,赵宝珠与曹尚书的斗争如火如荼。
赵宝珠被他为难,领了个整理历年来官员档案的差使,本是繁琐折腾人的工作,他倒是做得津津有味,不出一个星期,便带了厚厚的一册名单找到了曹尚书面前。
“尚书大人,您看,这户部掌管天下人口、田亩,财粮,赋税,因而有户帖。我们衙门掌管百官,也可以有吏帖呀。您看,这历来科举名录都是现成的,何年入仕,何时领职都写的一清二楚,由荫封入仕的就从国子监里调取档案,也便宜。若是地方上外放的官员,将历年户部登记在册的钱粮调出来就知道功绩是否属实。这些官员投状子上来想入升班,大多都用春秋笔法,只要今后三年一选,五年一录时将吏帖全数调出,再一一查验,就不怕有人偷奸耍滑——”
赵宝珠滔滔不绝,跟说书似得。曹尚书瘫坐在椅子里,眼下竟也有点点青黑——他近日来有意折腾赵宝珠,给他专门派下烦难的活路,没想到这小竟做起了劲儿,动不动就要找他汇报,赶也赶不走。曹尚书硬撑着上官的气势,陪他熬着也生熬出了一身的病,最近消瘦了许多,眼见着将军肚都消下去了许多。
他整个人凹在太师椅中间,看着赵宝珠在衙门上生熬了几天,却依旧白嫩紧绷的面皮,神采奕奕的双眼,心中忽然就泄气了。
想到宫中太子递出来的话,他更感辛酸。觉得自己含辛茹苦地将儿孙拉扯大,这些年轻人暗地里却勾连上了,倒搞得他里外不是人。曹尚书深感背叛,一时像只被扎破了大只炖猪肚,里头的汤都漏了出来,只剩薄薄的一层皮。
赵宝珠兴致勃勃:“尚书大人,此事意义重大,或有千秋万代之功——”
曹尚书一撩眼皮,忽然冷不丁朝他扔了个什么东西。
赵宝珠这次学乖了,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低头一看,上头青云纹样的织布封皮上头拿火漆烫了「季度铨选」四个打字,翻开一看,尚书的官印映入眼帘。
赵宝珠惊讶地抬起头:“尚书大人,这是?”
曹尚书歪在座上,脸半偏着,不答。
赵宝珠被吓得眨了眨眼睛,遂笑起来:“大人,您终于同意啦?”
曹尚书却似被激怒,’唰’得一下子座上弹起来,作势就要拿桌上的镇纸砸赵宝珠:“给我滚!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赵宝珠见形势不妙,立即遁走。身后的曹尚书在屋子里咆哮,又将东西扫了一地,周围的小吏都状似习惯了,听到动静撇了撇嘴,各自去拿簸箕扫帚等物去了。
还有个小吏颇为关系地凑上来问:“赵大人,您没事吧?”
赵宝有些惊讶,“我没事。”
小吏讨好地朝他笑了笑,道:“您可得注意些,叶大人特意嘱咐了我们,您再在衙门里伤着了,可是要拿我们试问啊!”
赵宝珠这下是真的愣住了:“叶大人?”
小吏笑了笑,道:“赵大人,我去给您倒杯水。”
赵宝珠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张大了嘴。也不知叶京华是怎么把手伸到吏部里来的。
此一役,赵宝珠大获全胜。不到一个时辰,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吏部。赵宝珠刚用了午饭,右侍郎就摸了过来,手上提着个鸟笼,半倚在墙边:
“赵员外郎,你这次是出了大风头啊。”
赵宝珠抬起脸,微微睁大了眼睛:“侍郎大人,你怎么在衙门里养鸟?”遂笑了笑:“恐怕是闹了大笑话吧。”他也不蠢,曹尚书跟他三天吵一次,五天摔一次东西,这么大的动静,旁人恐怕也都知道了。
虽是这样说,铨选名单最终敲定,赵宝珠还是很高兴的,面上是掩不住的笑意,精致的下巴翘得高高的。
右侍郎借着天光打量他,见他白嫩的皮肉紧绷在小巧的面孔,连熬了几天大夜,还气色红润,嘴里’啧啧’道:“老牛怎么斗得过新驹?曹尚书输得不冤。”
赵宝珠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头来。右侍郎抬手将鸟笼子往门檐下面一挂,坐到赵宝珠对面,抬眼看他:“不过,往后你准备怎么办?”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赵宝珠眨了眨眼,抬起头:“侍郎大人说什么?”
右侍郎笑了笑,道:“本季铨选,是你将公文全部翻出来一个一个对证的吧?”
赵宝珠点了点头。
右侍郎笑了笑,道:“花了不少功夫吧。”
赵宝珠又点了点头,不知右侍郎是个什么意思,他是个急性子,不禁催促道:“侍郎大人,下官愚钝,还请您明白指示。”
右侍郎看他这样子,内心叹了了一声,心想叶京华那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小子跟这么个小炮仗做了两口子,倒是一桩奇事。但他转念又一想,人家小夫妻间的情趣外人也不能知晓,恐怕人家叶京华逗人逗得开心呢。
右侍郎叹了口气,身子微微朝前倾,看着赵宝珠道:“选官任官乃吏部第一要事,衙门里不仅有季铨选,还有年选,月选,甚至必要时还有半月选——”
赵宝珠听到这话,面色一变,像是明白了右侍郎在说什么,神情变得凝重。
右侍郎道:“往日里的事情,确实粗率,却在维护世族关系之外,还有一大便利——那就是快。”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一次你能一个个审,一个个查,往后每次你都能这么干吗?”
赵宝珠愕然,随即面色渐渐变得沉肃,右侍郎见他想明白了,便笑了笑,起身提着鸟笼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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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遍吏部的同时,也传进了宫中。
皇帝听了这消息,虽未说什么,却当即写了一幅「清明正义」的字,高悬在御书房中。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午时,皇帝宣太子到南晴阁用膳。东宫外,众人行色匆匆,忙着打理太子的外出仪仗,宫女们则是忙着打理赏赐下来的名贵花草。太子回銮一出一月,东宫便恢复了往日的荣光,元治帝的恩宠可见一般。各路官员如同嗅到蜂蜜的蜜蜂般纷至沓来,差点儿没把东宫的门槛踏平。
与这一幅繁荣盛景格格不入的,是几个着玄紫袍子的老太监正领着一个小太监往外走。
那小太监垂头丧气,走几步,还颇为不舍地回头朝东宫看一眼,正是那日跪在太子脚边禀报曹尚书与赵宝珠争斗的太监。
有宫女悄悄看过去,便瞧见那小太监面容清秀,长得白,大眼睛,尖下巴。
宫女讶然道:“怎么是他?他不是很受太子殿下的重用吗?”
这个小太监这半月来可是太子面前的红人,怪不得宫女如此惊讶。
另一名宫女闻言,劝道:“殿下的心思,可是我等旁人能揣测的?快别说了。”
宫女闻言,也讪讪得闭上嘴,不敢多说。此次太子回銮,不仅没有一丝生疏,威仪手腕还更胜从前。若说从前的太子还有意气用事的时候,现在的他却沉淀了不少,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把东宫围得跟铁桶一般。
此时,太子正与元治帝在一张桌子上用膳。
南晴阁是座精致的小阁楼,伺候的下人们都被遣散,元治帝身边只留了一个夏内监,太子身边更是谁都没带,可见父子关系融洽而亲密。
“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元治帝酒过半巡,伸出手拍了拍儿子结实的肩膀:
“朕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理的,”他顿了顿,道:“曹衍这个老家伙,云香在时就不安分,如今老了还不知收敛……不过他知道适可而止,还不算糊涂到底。”
太子微微笑了笑,端起酒杯道:“还是陛下英明,调宝珠入吏部,再合适不过。”
元治帝将酒一饮而尽,赞道:“我就看着这小子有几分锐气,果然不错!不惧威势,是个可用之人。”
太子闻言,也笑了笑:“宝珠心思纯直,最是难得。”
元治帝点了点头,将桌上的酒壶拿了过来,:“来,来,今儿咱们好好喝一壶——”
太子将元治帝的酒杯满上,再倒上自己的那份,看着澄澈的酒液中映出自己的面容,忽然抬起眼:“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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