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仍在魇圈之中,无法脱出。他丝毫没察觉到身处环境的蹊跷与荒唐,偶然有些潜意识的矛盾在心头泛起,也很快就自圆其说,被他彻底抛诸脑后。
上官时宜和伏传并不知道谢青鹤即将吞魔,魔患始终是他们最先考虑的大敌。
和历史上上官时宜与束寒云师徒离心的状态不同,伏传主动交付了弱点,上官时宜按住了伏传再次被不平魔尊夺取皮囊伺机反杀的可能,二人很自然就恢复了师徒间的信任,回到同一阵线。
但,也因为伏传被刺了罩门,战力大减,要收拾附近的魔门弟子就变得颇为艰难。
上官时宜亲手伤了伏传,一路上就负担起照顾徒弟的重任,遇敌时难以周全,但凡有急迫危险之处,常常以身相护。伏传虚弱至极,见状也无力维护师父,眼睁睁看着师父替自己受伤,又气又急。
退敌之后,上官时宜一声不吭默默裹伤,伏传抱着他哇哇大哭:“师父。”
“哭什么?”上官时宜很看不起他的软弱,“古来魔患难除,每每封魔谷出世,就有吾派祖师弟子舍生战死。我还没有死,且轮不到你们。”
伏传缓缓浮起恍惚的记忆,就是他与大师兄、三师弟、四师弟坐在飞仙草庐,与师父商量对策。
上官时宜压根儿也不想带他们下山除魔,若非大师兄坚持,师父连大师兄都不想带。
——老的还没死绝,轮不到年轻人舍生。
伏传忍不住哭道:“从来只听说弟子为师父舍生的故事,哪有师父为弟子挡刀的道理?”
“我还能活多少年?传儿,你要好好地长大,好好地辅佐大师兄。老稻凋零,新禾再生。一春一秋,循循不绝。这才是天地之间万物相继的道理。”上官时宜已经裹好了伤口,与伏传互相搀扶着起身,“盘谷山庄离此不远,我们去庄子里养息几日,再做计较。”
四方炼魔窟魔气袅袅不绝,不断生出新的魔门战力,盘谷山庄战力吃紧,由上官时宜一手把持的战场被伏传的突如其来击溃,这时候整个山庄方圆数百里都在混战,打得难解难分。
上官时宜和伏传想回盘谷山庄休整,一路上不断遇见魔门弟子,边走边打,十分艰难。
突有一日,炼魔窟突然消失。
魔门弟子再不是杀之不尽的状态,死一个就少一个,战力也无限被削弱。
这时候上官时宜与伏传才艰难地回到盘谷山庄内围,疲战十数日的盘谷山庄也是死伤无数,还活着的基本上都是老弱孺子,连女弟子都死了个七七八八。见上官时宜与伏传重伤归来,盘谷山庄即刻抽调还能动的人手前来照顾侍奉,阖庄上下更是感恩戴德,接连磕头拜谢援手。
——若非上官时宜千里驰援,紧紧扎住了外围战场,盘谷山庄早已覆灭。
上官时宜依然担心伏传再次被不平魔尊夺舍,要求师徒共居一室,名义上说是方便照顾汤药。
众人皆知上官真人医术通神,盘谷山庄只管帮着跑药材,如何疗伤治伤,也没人插得上手。他要跟徒弟住一个屋子,谁也不会猜测其中缘故。
待盘谷山庄派来照顾的仆妇离开之后,伏传才屈膝拜谢:“弟子谢师父慈心保全。”
上官时宜没有对任何人说起二人受伤的来龙去脉,显然是不打算公开处置此事。不管是不是被不平魔尊夺去了皮囊,以徒弑师都是绝大的污点,一旦传扬出去,伏传就没法再做人了。
“伤口长上了么?”上官时宜让伏传在榻上躺下,检查他腰间的伤处。
纱布揭开,原本应该开始结痂愈合的伤口湿漉漉地带着血痕,上官时宜眼光何等毒辣,即刻知道是伤处刚要愈合,就被伏传主动切开了。
——持续削弱伏传的战力,防备的并不是伏传,而是不平魔尊。
在这一点上,师徒二人的目标是一致的。
上官时宜主动询问他的伤势,正是要再次下手限制伏传的实力。哪晓得伏传这么知情识趣体谅人心,自己就把伤口切开了,免去了上官时宜一番狠心。
上官时宜默默地给他把纱布裹上,写了个补血止疼的方子,叫盘谷山庄下人煎了送来。
师徒二人便在盘谷山庄将息养伤,上官时宜脊骨伤得厉害,暂时无法起身,盘谷山庄新任庄主周颍亲自打了轮椅送来,他和伏传也说不好是谁照顾谁,更像是互相照顾。
上官时宜与二徒弟不怎么亲近,他甚至还记得伏传偷袭他时,眼中迸射出的那股刻骨怨恨。
很奇怪的是,脱离了不平魔尊控制之后,伏传却变得很亲近他。二人同居一室也没有想象中的敬若冰霜,伏传很亲昵地服侍在他的身边,伺候穿衣洗漱、端茶倒水,一口一个师父,叫得很甜。
上官时宜看着二徒弟屁颠屁颠的狗腿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传,师父有话对你所。”上官时宜说。
伏传正在晾药,闻言连忙进屋来:“弟子在。请师父吩咐?”
上官时宜让他在榻边坐下,自己滑动轮椅到伏传身边,说:“魔的险恶之处,在于人不能抵。为师前面六个弟子,没有一个能抵住魔惑。古往今来,历代祖师先辈,不惑之人也寥寥无几。”
伏传脑子里迷迷茫茫地想起另一道声音,好像是在说什么“不惑不能称魔”。
总而言之,魔就是勾引人堕落,正常人都是没法抵挡的。这是伏传早已认可的道理。
他听着上官时宜重新讲了一遍,心想不就是这个道理吗?我知道啊。好奇怪,我从前都不知道魔是什么东西,怎么就知道堕魔无常了?这个疑问微微泛起,又很快被他忽略,自动遗忘。
“你当知道,你我师徒大敌乃夺去你皮囊的魔尊,并不是你。”上官时宜说。
伏传自己能想通这一点,这些日子观察上官时宜的言行举止,他觉得师父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今日作为受害者的师父主动找他开解此事,伏传还是深为感动,不住点头:“此事终究是弟子心生罅隙方才酿成大患,弟子不敢推诿过犯。多谢师父宽恕体谅。”
“你能明白这一点就好。你大师兄……是掌门大弟子,此后也要承继宗门重任,迟早是要应付封魔谷魔患。这件事,我不能瞒着他。你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上官时宜问。
一个随时会被魔尊夺去皮囊的内门二弟子,跟未来的掌门真人还是无比亲密的关系。
不管伏传多么乖巧懂事狗腿讨好,上官时宜都不可能拿宗门未来开玩笑。伏传弑师一事,上官时宜不会公诸于众,也不会对伏传做任何惩戒,但是,他必要跟谢青鹤通气知晓,不能做任何隐瞒。
伏传想了一时才明白师父的意思,连忙说道:“我明白。师父,若此次有命活着回寒山,我便常住剑山亭,绝不会给师父、大师兄留下任何遗患。”
上官时宜只是告诉他,会把他的事告诉谢青鹤,并没有逼他与谢青鹤分手。
——大徒弟脾气有多倔强,上官时宜心里清楚,谢青鹤说要和二师弟在一起,他也没辙。
哪晓得伏传已经想好了所有退路,准备回剑山亭自囚。迷茫中醒来打断师父的脊骨就是难以承受的惨事了,若有一天他再次失去记忆,醒来时发现重伤了大师兄……伏传觉得自己承受不起。
“师父。”伏传屈膝跪在上官时宜的轮椅前,伏在他的膝盖上,“若我再争气些,也是不惑之人,师父不会受伤,也不必为弟子操心为难了。”
上官时宜从未想过心高气傲的二弟子会这么软绵绵地靠过来撒娇,将手轻轻放他毛绒绒的脑袋上,轻轻抚摩:“已尽人事,不论天命。师父和大师兄……总会想办法的。”
伏传很惊喜地抬起头来:“师父?”
上官时宜将手僵住。
“师父答允我和大师兄的事了么?我知道,我知道,我这时候不能再和大师兄一起,我会去剑山亭独居不出。我只是好高兴,师父。”伏传握住上官时宜的手,“您刚才是说,会想办法,让我从剑山亭出来,对吗?”
上官时宜被他满脸兴奋弄得不乐意了,皱眉道:“那又是什么好事!坏人修行的下流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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