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但是……”
“但是你喜欢上了那个赏金猎人,为了他你想留下Rosie,对吗?”杀手的语气倏然冷冽起来,“才不是因为狗屁的手术风险,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他妈的不知道风险这个词怎么拼写。洛希,我太了解你了,你总是在不该感情用事的时候过分多情,对罗伯特是这样,对维克托也是这样——”
“真以为这样做了,邓槐灵就会感激你么?跟那两个混账一样,他只会怨恨你给的不够多,只要Rosie存在一天,他就处心积虑想除掉你一天,直到你的意识永远消亡,这副躯壳永远属于他为止。”
手术室陷入了长久的静默,连对他人漠不关心的医生都转过头来,一边翻着文献一边旁听他们的争吵。仪器采集数据的工作结束了,发出“嘀”一声脆弱的轻响。
“我从来不期待他——或者说他们感激我。”如死寂静中,洛希说道,“我仅仅是随心所欲,做不会让自己后悔的事。这副躯壳本身毫无价值,依托在其上的使命才有价值,或许五年,或许十年,等完成了使命,我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等到那时候,假如邓槐灵想要完全拥有他的仿生人,我会把这具躯壳送给他的。但如果现在杀了Rosie,他也许会恨我一辈子呢?”
第89章 窃听器,08:16 pm
“你喜欢邓槐灵。”杀手盯了他片刻,以一种无可救药的口气得出结论,“你绝对爱上了他,而且正在让这种愚蠢的爱意干扰你的判断。”
“我没……”洛希下意识地蹙起眉,反驳道,“我是觉得亏欠……算了,随你怎么说吧。”
他扯开皮筋扎起了长发,从手术床下来,同时飘落的还有几不可闻的一句,“非要说的话,是有点。”
杀手敏锐的听力不容许他放过这句话:“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每次你被情感冲昏了头脑,都会做出殉道一般的决定。因为你已经无法抉择,你不忍心让任何人受到伤害,所以干脆献祭自己。可你有没有想过献祭的后果?你在血色圣诞作出了牺牲,换来的是让维克托趁机掌权,让二区重新陷入混乱,这样的牺牲毫无意义。”
“你想指责我当时的决定吗?”洛希正在解开病号服的第一颗扣子,闻言停下了手,侧过眼看着对方,“埃托尔,作为逼迫我进攻城区的其中一员,你没有资格。那时你和其他裁决官站在维克托一边,逼迫我做了违心的抉择;我决定赴死,不过是试图挽回那个抉择。”
屏幕上数据飞快地流过,杀手凝视着逐渐成型的人体建模,偶尔输入一两条指令:“我们的领袖很记仇嘛,不错,当年我确实与你意见相左,也不理解对于城区的挑衅,我们为什么不能以牙还牙。”
“然而维克托上台的头几个月让我看清楚了一件事,他是错的,而你是对的。”他转过身来朝洛希道,“那个恐怖分子将二区治理得一团糟,我越想越觉得,这件事非你不可。”
“——特别想我,但是我已经死了?”洛希脸上没什么动容的表情。
杀手浑不在意地说:“这不是还活着么?自血色圣诞之后,我回顾了你的种种举措,想法便有所改变。很奇怪,有些时候从眼下事实来推断,你的抉择明显是充满谬误的,最后的结果却往往导向正确。那些看似脱离了理性的命令,都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成绩。”
“我当然是对的。”洛希笑了,“不需要任何人认同,我也知道自己的正确性。”
“所以经历过那件事,在手术这件事上我会听从你的意见。”杀手说,“尽管极力地劝说过你,但最终的决定权在你手上。不必怀疑我的忠诚,因为我并非对你忠诚,而是对二区忠诚,前提是,你必须保持绝对正确。”
“我知道。”洛希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接受手术的,刚才想要留下Rosie只是假想,既然不具备完善的技术手段与可行方案,没必要去尝试。和我说说手术细节吧,埃托尔。”
“决定了不管你的小男朋友吗?你也说过他可能会恨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杀手笑吟吟道。
“你对二区忠诚到底,我也一样。任何个人绝不能凌驾于大局之上,”洛希眼神决然,淡淡地说,“无法两全的时候,就只能让邓槐灵恨我了。”
“那好。手术定在两周后,持续时间……18至24小时,由我和医生共同完成,不仅要仔细剔除你全身的非生物结构,还要完全换血。在两个星期内我会倾尽全力设计出手术流程,但不能保证它是毫无瑕疵的,你也许会由于失血而死,由于脑组织破坏而死,或者神经损伤导致瘫痪;抑或手术完美成功,你却死于术后感染,一切皆有可能。”
“好的。”洛希点点头表示了解。
杀手搞不懂这个人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长的:“好什么好?粗略计算这个概率不低于40%,你有近一半的可能性会死!”
“那不就相当于活下来的可能性超过一半吗?”洛希莫名其妙,“已经很不错了。”
他觉得谈话差不多趋近尾声,走到手术室门边打个响指,感应门监测到他的到来自动开启,地面传来沙沙的响声,是医生发明的履带机器人托着他的卫衣和牛仔裤移动过来。
“谢谢。”洛希拍了拍小机器人的铁皮,将衣服搭在臂弯里,听见背后杀手的声音。
“洛希,你难道一点不在乎手术的结果吗?我当然希望你配合手术,可是对自己的死亡持这么无谓的态度,不像一个心理正常的人类。”杀手摇了摇头,“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自从你醒来后,就变得和十年前不一样了。”
“是么?大概是你的错觉吧,生死在我这里,一直都没什么分别。”洛希回过头去,若无其事地挥挥手,“神明居那里的午餐时间该过了,我得早点回去。埃托尔,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就麻烦你和医生了。”
他抱着衣服进入隔壁房间,换好后走了出去。杀手和医生也并未挽留,他们之间从没有过多礼节,事情敲定了,意味着会面到此结束,双方都可以各走一边,互不干涉。
在这样的合作关系里,杀手愿意随口提起他的异常,已经是很关心的表现了。
洛希戴着墨镜走出大厦时,脑海里仍盘旋着杀手的问题。他似乎是和十年前不一样了,并非对踏上的道路产生了动摇,也非对民众的福祉失去了热情,他只是认为自己不再是必须存在、必须书写历史的那一个,没有洛希,二区依然竭尽全力地运转着。
血色圣诞全然摧毁了他,将他从意气风发的梦境中拉扯出来,劈头盖脸淋上暴风雪。裁决官的集体逼迫使他彻底清醒,他们需要他的声望与战争才能,却无人在意他的观点;而在他苦心劝导二区难民不要涌入城中的同时,民众又与他做着截然相反的事。
洛希此前从未触碰过孤独,当他感受到的那一刻,宏大的孤寂将他吞噬了。临死之前他恍然地回神,自己从小失去父母,没有爱人,曾经的朋友四散,属下背离,人民正在遭受屠戮,而他能做的只有死。
十年后,当他在邓槐灵身边清醒过来,对方却已喜欢上了Rosie。他见到那人眼里隐忍的爱,犹如冰面下的烈火,可是那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他最初对邓槐灵的排斥,何尝不是一种嫉妒和否认?好像从根源上否定了对方,他就不会爱上那个人似的。
但他终究没有逃过,在忍受了无边无际的孤独之后,他突然渴望在这个世界上建立某种属于自己的、永远不会被背叛的联系。洛希想到这里不由发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着撑住了墙面,指尖因太过用力而泛白——
邓槐灵喜欢的不是他;十四天后,他就要合谋杀死对方最爱的人,却依旧妄想着得到那份爱,真是无耻到了极点!
他扶墙低下头去,忍着一阵阵干呕的冲动,捂住了嘴。这样面目扭曲地、卑微地捡拾着爱的人,洛希不愿面对,也不愿承认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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