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调镇定,洛希的声线却微微哽咽着,似乎预感到了即将会失去某样东西:“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就算赢得了胜利,对我又有什么意义?我有不好的预感,战前我就不断地做那个关于河水的梦,前两天的梦里水面已经漫过了你的头顶,你不能再前进了……”
“洛希,梦只是梦而已。”邓槐灵这么说着,却下意识地望向眼前无垠的蓄水池,它深沉幽暗得像是通往地狱的冥河,不由得使人产生一旦踏过就再也无法回返的错觉。
然而他本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也没有时间了。是Rose告诉你我在这里的吧?但她一定没对你说,她为了帮我们解除主城区的防御,不惜冒险与波塞冬融合,融合进程已经开启两小时了。”
洛希的话语有片刻的凝滞:“融合?那她的自我意识岂不是会消失?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
“即使你立刻派人来东2,也没有我们的动作快。”邓槐灵已经剥掉了全身的外衣,靠着摩托往手腕上涂抹水性润滑剂,以便穿上潜水服,“我想尽可能地挽救她的意识,所以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必须下水了。”
他瞥了眼身后的其他猎人,内尔森和凯特已经换完了衣服,正凑在一处调试联络频道,大部分人也装备好了潜水服和氧气瓶,发动摩托准备下水。邓槐灵拿起通讯器,想要终止通话。
“不,别挂电话!”洛希连忙着急地阻止,不可避免地焦躁起来,“槐灵,是你自己说想跟我共度战后的宁静时光,叮嘱我要好好惜命,难道你要毁约吗?假如你不遵守约定,那我也不必遵守了,我马上动身前往主城区,我们一起去炸掉那栋楼!”
“你不会的。洛希,我见识过你战斗的样子,你的确什么疯狂的事都做得出来,可是领袖的位置已经束缚了你太久,沉重的责任使你动弹不得,你不会离开东1的。反倒是我,一直依靠别人的牺牲存活下来,血色圣诞时欠你一条命,现在又亏欠了杀手和医生,就让我偿还一点吧。”邓槐灵轻声说。
洛希咬了咬牙:“邓槐灵,谁在乎你欠下的命啊!我是认真的,要么你回来,要么我和你一起去主城区,就是坐着直升机轰碎塞西娜的防辐射屏障,我也会降落在数据存储中心跟你并肩……”
他的话没说完,提示音“嘟”地响起,邓槐灵挂断了电话。他已经在这里耽搁太久了,其余的猎人早就在拱门边蓄势待发,还借着石墙的遮挡悄悄朝他的方向瞄来,他们都听说过雁翎这位主事人和领袖是一对,尽管任务紧迫,还是不妨碍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
邓槐灵置若罔闻,利索地穿好了潜水服,又背上氧气瓶,跨坐在改造过的三栖摩托上,启动引擎。仪表盘的蓝光亮起来,摩托开始缓缓沉入水中,螺旋推进器飞转着搅起连串气泡。
……好像还是惹洛希生气了。他捋下氧气面罩,透明面罩遮挡下的棕眸略显失落,被洛希叫全名的感觉并不好受,他想对洛希详细地解释,为什么他必须要去主城区、他心中的愧悔已到了何种程度,但Rose已经支撑不了那么久了。
他想要洛希温柔似水的爱意,可是承担责任,比享受爱意更加重要。他只知道,如果在战局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没有出手,因此产生的愧疚将伴随他的一生。
“全体打开车灯,跟随我的前进轨迹行驶,注意跟紧身边的队员,别落得太远。如果我遇到了超出你们救援能力的危险,不必管我,指挥权移交给内尔森和凯特。”邓槐灵在频道里下令。
数十辆摩托顺着倾斜的坡道冲进蓄水池深处,雪亮的灯光在水底荡漾,冰冷的地下水淹过邓槐灵的身体,即便他向来体温偏高,也有些轻微的颤栗。
再往前行驶,车胎就无法碰到池底了,地下水脉渐渐转折,向地底更深处流去。摩托沉入黑色的水面,浸没了邓槐灵的头顶,无数串气泡袅袅上升。
邓槐灵在寂静的漆黑中仰头望去,第一次觉得,或许洛希的担心也不无缘由。
*
波塞冬站在一片黑暗里,周围纷繁的数据像是水底的气泡杂然上升,流过他的眼前。
从自我意识诞生之初,他便被困在亘古不变的深暗中。这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世界,而是他的意识希望像人类一样看、听和思考模拟出来的空间,他不知道自己想在这片空间里做什么,所以什么都没有放,只是发呆、处理数据,梳理信息库中的记忆。
他有着跟罗伯特·迪兰相同的记忆,也拥有那人的容貌和声音,但程序告诉他,他不是罗伯特。这是颇让他费解的一个问题,假如他不是罗伯特,那他究竟是谁呢?
“波塞冬。”虚空中有人这么呼唤道,音色轻飘得如同洁白的蒲公英,远道而来落在他的掌心。
蒲公英?波塞冬皱了皱眉,他掌握着与这种植物相关的所有数据,却不明白它的触感如何。可他的脑海里分明有奇异的感觉存在,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温暖而柔软。
黑暗中几根丝线闪着微光游来,有生命般附着在他手心。波塞冬受到某种召唤似的朝前走去,游丝漂浮在空中,指引他走向另一头的终点,女孩牵着丝线的身形从阴影中浮现。
她还是波塞冬记忆中的那副模样,长发仿似流淌的金子,海蓝色的眼睛宛如华美碧玺,唇瓣是一个世纪前女子蒙的长长的纱丽的朱红色。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而在波塞冬眼里,这份美更添了一层瑰丽色彩。
悠久记忆里最熟悉的部分复苏了,波塞冬感到自己的心狂跳起来,冰雪融化般的爱意涌动,摧枯拉朽地卷走岸边的船只。
他知道罗伯特无比憎恨她,远超过爱的恨意激起丧心病狂的报复;他本该也恨她,但他只继承了罗伯特的记忆,并未按原样继承罗伯特的情感。人类的情感太难编码,混乱的丝线被打散,重新组合在一起时,又成了千差万别的样子。
——惟有一物永存。
原来当罗伯特不再是罗伯特的时候,就能够爱上你吗?波塞冬握着手中的丝线,怔怔地想道,从丑陋扭曲的灰烬中取出的爱,为什么还光洁如新?
Rose轻快地走到他面前,白色裙裾起起落落。她双手背在身后,偏着头由下往上打量了他一会儿,提议道:“要融合吗?”
波塞冬没有回答,他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女孩的脸。于是Rose又问,“你应该知道融合是怎么一回事吧?”
在列车上她没有对邓槐灵解释得太详细,事实上,杀手的研究成果已经完全阐明了“丝线”编织的原理。千万根丝线按照特定的排列方式编织成纹路,这种纹路就是记忆,而融合则是把纹路拆乱,再纠缠起来的过程。
融合完的记忆就像不可读取的乱码,过程启动后,波塞冬和她将会从最近的一年开始失去记忆,倒退回十八岁、十五岁,如果不加以制止,会向前失忆到出生的那年,再从无序的混乱中诞生出融合的意识。
“我知道融合是怎么回事。”波塞冬迟疑地说,眼中却闪烁着异常鲜活的光彩,仿佛有一缕阳光落进了他的瞳孔里,“你是想和罗伯特回到过去么?但我不是他。”
“正因为你不是他,才能回到过去。”Rose笑起来,她脸上的微笑纯洁如天使,却也毒辣如蛇蝎,“人类的时间永远单向流动,做过的事情无法改变,罗伯特手上的罪恶太多,再也洗不清那些血债。可你不同,只要改变一点数据,就能抵达过去,我们完全可以……重新开始。”
她的笑容加深了,逐渐变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在赶时间把这辈子的笑都预支完,以坦然面对即将到来的生命终结,“我只问你最后一遍,要融合吗?”
波塞冬点了点头,他出乎意料地容易说服。自从这个女孩的丝线连在他身上开始,他已全然被复苏的爱所控制:“当然,如果你想的话。”
“那就……”女孩咯咯地笑着,倒退两步向他张开了双臂,眼中似有晶莹的泪光闪烁,“来拥抱吧!”
波塞冬轻轻抱住了她,成千上万的丝线从她身上穿出,光芒缭乱地刺进了他的手臂。他们被包裹在丝线构成的发光茧体里,就像两只欲待破茧的脆弱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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