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闻言抬手随意拍拍肩上的雪,却没管头顶上的,她也没去接谢印雪手里的伞,只俯下身对谢印雪说:“阿雪,不要叫我‘香菱姐姐’,叫我‘陈妈’吧。”
“这不会把你叫老吗?”谢印雪不解,“你好看年轻,我该叫你‘姐姐’呀。”
女子听见他夸自己漂亮,用被雪风吹凉手背碰了碰自己羞赧发热的脸,固执道:“我就要那么老。”
谢印雪还想再说什么,女子却倏地翘首朝明月崖大门望去,眼眸灼亮莹莹:“你师父回来了!他又不带伞……”
前一句语气欢欣,后一句透着埋怨。
即便如此,她也没去拿谢印雪手里的伞,只快步走向大门,对同样满头白雪的青衫男子阴阳怪气道:“陈师父,我不是买了好多把伞吗?您老今早出门怎么又是一把都不带?”
青衫男子看了眼她发间的雪,便低下视线,嘴唇张了张,看口型约莫是想说一句“忘了”。
女子却拦住他:“别说是又忘了。”
青衫男子只好改口:“不,是今早出门时,雪还未下,我便偷懒不带,结果出门不久竟就下起了雪。”
“行吧,那你下次要记着了。”女子推他的背,“我做好饭了,快和阿雪一起来吃。”
青衫男子被她搡得脚步趔趄,脸上神情无奈。
年轻女子在他背后悄悄转过头来,对着落后几步的小谢印雪无声比口型,叮嘱道:叫我“陈妈”。
谢印雪在那一日终于懂了陈玉清为何雪天出门从不带伞。
世间之大,买不到一把伞吗?
纵使买不到,堂堂陈玉清又弄不来一把伞吗?
——原来世人眼中冰壶秋月、高山景行的陈玉清,也会误人又误己,伤人又伤己,害人又害己。
年幼的谢印雪将那把谁也不肯用的伞放到墙角,迈步也走进屋内。
长大后的谢印雪却捡起了那把伞,撑开打在头顶,抬腿跨进风雪之中。
冷冽的风夹着些细雪扑到他的脸上,不冷,却有些隐隐的痛。
他向明月崖的大门外走去,可门外仍是明月崖,不同于这边满目惨白的隆冬霜色,那边的明月崖虽也开着遍山似雪的梨花,但天光明媚,是个春日好景,偏偏院中跪了三个人,正中央为首那人身形瘦削,头发花白,着实败这繁花似锦的秀丽景致。
“梨花落后清明。”
陈玉清走到院中,与那三人说:“我的后事,就办在那时吧。”
“他会活下去的。”
顿了顿,陈玉清又道:“他不会记得太多事,莫要告诉他。”
三人叩首起身,面有愧色,语带歉意:“玉清,抱歉。”
“我马上就要解脱了,你们何须与我道歉?”陈玉清笑了,“是我对不起他啊……”
他大笑着一连倒退数步,最后被台阶绊倒在地。
谢印雪心脏也跟着猛地一坠,本能地松开手指扔下伞想去搀扶陈玉清,然而当他想起触碰解忘寻时发生的事时,谢印雪又僵住脊骨,停滞动作,身体保持成一个弯腰伸手的姿势。
纤细冰冷的指尖瑟缩着颤了颤,正要收回来时,却忽然被一双指节更加枯藁的手抓住——陈玉清拉住了他。
谢印雪被拽进了另一处场景。
陈玉清取代他躺到了病床上,整个人瘦骨嶙峋,再无当初出尘脱俗飘然若仙的半分模样,可他抚摸谢印雪发顶的力道,依旧和当年在凉亭内时别无二致。
温柔、慈和、怜爱……
所有能让人感觉温暖舒适的词语,都可以用来形容它。
谢印雪伏在床畔,视野逐渐模糊,他的手分明还被陈玉清握着,但陈玉清的声音却仿佛从遥远之地由风吹来般缥缈:“印雪,是师父对不起你,以后的路很难,你要自己走。”
谢印雪摇摇头:“师父,您不用担心,这条路我走得完。”
“你想看的那场雪,看到了吗?”
谢印雪说:“我看到了。”
那场雪在陈玉清死的那一年腊月,谢印雪就看到了。
每一片落在明月崖的雪,谢印雪都看得清清楚楚,而如今陈玉清近在咫尺的容貌与轮
楠諷
廓,却被混淆成一团怎么都拨不开的雾,蜷在谢印雪眼眶中,似乎只有等它凝聚落下后,谢印雪眼前的世界才能重新放晴。
但当它真的化作一场湿漉漉的雨时,被冲刷掉的全是陈玉清的面容。
谢印雪目光中逐渐清晰的只有那座写有【陈玉清之墓】的孤寞小坟。
他的手还被人紧紧攥着,谢印雪眨了眨眼,那人便伸手为他擦去腮边的泪:“再看他一眼吧。”
谢印雪说:“陈妈,师父已经看不见了。”
“嗳!我哪是让你看你师父,他都埋进土里了,你见得着才怪。”身穿白衣的陈妈笑出眼泪,她掰着谢印雪的肩,让他回头,“我是让你看还能看见的人。”
谢印雪被她带着侧首,他们身后,是暮气沉沉,垂垂老矣,一头鹤发比梨花和雪还白的沈怀慎。
“他已经这么老了吗?”
谢印雪问陈妈:“他老的太快了。”
“是啊。”陈妈拢拢耳边耷下的灰白发丝说,“所以你再看他一眼吧。”
谢印雪却不敢再看了。
他每见沈怀慎一次,沈怀慎就会比上回见时更老一些。
沈怀慎头发都白完了,他又还能再看他几眼呢?
于是谢印雪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身体很不舒服,胸闷得喘不上气,扶着额想匀气歇会儿,但耳旁老嗡嗡直响,喧闹吵嚷声一阵接一阵,有个中年男人在他附近歇斯底里的喊——
“他怎么又把自己埋土里了?!”
“你们别愣着!赶紧把他挖出来!挖出来啊!”
“啊——!没土我要死了!”
凄厉的惨叫声逼的谢印雪不得不睁眼,掀眸刹那却见一个黑发青年脑袋冲下就要往刚被人揪出来的坑里栽。
中年男人急忙对护工们高呵:“快捆住他!”
三分钟后,青年被捆成麻花摁在水泥地上,摆晃着自己掉了鞋的光脚板,生气道:“我的叶子被你们弄掉了!”
“谢先生,您看我儿子还有得救吗?”中年男人抹了把脸,询问谢印雪,“他妈妈说他会不会被邪祟魇住了?想请您帮忙瞧瞧。”
谢印雪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嘴角噙着笑,将那番话复述了一遍:“令郎身上的阳气比我还重。”
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那就是?”
谢印雪:“纯有病,找医生。”
中年男人哭诉:“找医生没用啊,首都那边的心理医生去看过了,国外也去看过了,怎么都治不好,我们是真没办法了。”
青年趴在地上看不清脸,竭声否认:“我没病!身为一株花,我待在土里有什么不对?”
他讲得这般理直气壮,意志薄弱者听完怕是都要信了。
谢印雪望着多年前初见时的柳不花,再也忍不住向青年走去,想将人翻个面,再看一眼他往后岁月里应当再也无法相见的人,不料却一脚踩空。
失重感瞬间席卷全身,谢印雪面容朝下重重滚落到地上。
地面僵硬冰冷,没有任何柔软的缓冲物,谢印雪摔得大半晌都爬不起来。
陈妈怜爱的嗓音从他头顶传来:“摔到哪了,痛不痛啊?”
谢印雪身上就一堆要散不散的白色绷带,他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用手掌撑着地面试了几下才勉强坐起,像小时候那样环抱住自己的膝盖:“不痛的,我衣服穿的很多。”
陈妈又问:“有受伤吗,给我看看伤处。”
谢印雪怔怔抬头。
他眼前没有陈妈的身影,唯有晚霞燃如烈火,映照鸟雀投林归家,而墨发年轻的沈怀慎站在明月崖山脚,对他轻轻挥手道别,唤他最初的名字:“阿霖,爸爸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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