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正在乐呵呵地同陈巳说话,后脑勺长了天线一样,察觉到目光,立刻就憨笑着转过来。
看还不算,干脆从身上解了件外衣披到顾千身上。
做这些事,旁边的残像仍在播放,可他瞧都没瞧一眼。
顾千让他看。
“这些你熟悉吗?”
季留云也听话,瞪着眼瞧了半天,愧疚地说:“完全没有印象哦。”
“这些老物件年份可都是两千年往上了。”陈不辞眯着眼笑说。
“可你家这个只有四百岁吧。”
顾千一时不知该反驳哪句,是“只有四百”,还是“你家这个”。
最后他问:“叔,能知道这傻……鬼的过去吗?除了醒灵石。”
“小顾千,你这就明知故问了哟。”陈不辞收起怀表,掏出个没装烟丝的烟斗叼着。
“我建议咱们偶尔还是可以认一认命的。”
顾千问什么意思,小老头反问:“你今天不是要带他来看看脑子吗?”
顾千一噎,想起傻狗最近那些操作。
“他中邪了。”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没承想陈不辞听了却认真起来,把季留云好一顿打量。
“你这样,你用手按一下他的百会、前顶、后顶这三处,两只手一起啊。”
陈不辞表情相当严肃,语气颇为郑重其事,仿佛这样就能揭露什么天机。
顾千照做了,他得抬高手臂才按得到季留云脑袋,手指穿过那那篷柔软的金发。
季留云感受到软软的指尖贴上自己头顶,脑袋麻麻酥酥的,舒服得他忍不住眯起眼睛,灵力也不受控制地变成小泡泡往外放,四处飘散着。
不仅如此,傻狗还发出了几声细碎的“嗯唔”声。
按了半天,身后没动静,顾千回头问:“是这样吗?”
“对对对,就是这样。”陈不辞举着手机录像。
“多恩爱的一小对啊。”
陈巳:“咔嚓——咔嚓咔嚓——”
“……陈叔。”
“鬼中邪?没听说过。”陈不辞意犹未尽地收了手机。
“是你自己不舒服吧。”
顾千就是想知道些傻狗的过去,想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这么傻乎乎的,想知道他要是恢复记忆后……
可他又不愿意直接讲。
顾千抿嘴笑笑,又喊了遍陈叔。
这位瞧起来成天没个正形的老爷子,最是心明眼亮,即便喜欢逗趣打诨,但该拿捏的分寸却一点不差。
老爷子把年轻人这点心思瞧破,也不点透。
“行了行了。”陈不辞摆摆手。
“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站得累,走哇小顾千,陪我进去喝口茶?”
这就是关于季留云还有话要单独讲的了。
开明的长辈关键事情上永远会给小辈留足面子,这也是陈不辞为什么能教育出陈巳的原因。
顾千没有不应的道理,刚要迈腿,被傻狗扯住了袖子。
“松开。”
“我……”季留云半步都不愿意离开人。
“那你要早点回来哦。”
“行啦。”陈巳朝他招招手。
“来,我教你点别的东西。”
傻狗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顾千这才跟着老爷子进了里厅。
里头摆设并不反复,一张梨木桌,两排书架,各式手办和玩偶同几册《阴阳志》和谐地被塞在柜子上,略显拥挤。
顾千和陈叔相识多年,不用那些虚礼,也就直白地问:“叔,为什么他四百年,身上带着几千年的东西?”
陈不辞更直接。
“他不是人。”
“……我知道他不是,他。”顾千一顿,缓缓地讲。
“非人?”
陈不辞慢悠悠地拎起保温壶倒奶茶,珍珠和芋圆扑通扑通地往里掉,他递了一杯过来。
“小顾千,你这是捡到了个宝贝。”
顾千道了谢,接下后啜了一口,问:“可是叔,若是非人怎会成鬼?”
鬼是人死后所存之道,非人者多半为天地孕育,积攒灵气后或有可能成怪成精,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路数。
老爷子端起奶茶杯吹气,喝了一大口才满足地说:“世上无绝对呀,万物皆有路,人可化仙,精怪当然也有可能变成人咯。”
他舀出一大勺珍珠来嚼。
“你家这个,不是个功德泼天的嘛,或许得了什么机缘变成人,结果没活多久死了呗,这不就成了鬼。”
顾千指正:“……不是我家那个。”
“好,你那个。”老爷子也惯着小辈,当即改了口。
顾千放弃挣扎,问:“叔,那还有没有办法让他想起过去的事?”
“有嘛,拿醒灵石你又舍不得。”陈不辞笑眯眯地说。
“其他就是尸体、尸骨、骨灰。是鬼就一定有这些东西,找到这个,要知道他身前死后的事就简单了。”
“老头我建议你那些老玩意等等再捐,横竖要是能找到骨灰,搭配起来效果更大。”
顾千点了头。
话是这么说,可找一个失忆的死鬼身首何在并不轻松。
顾千刚攒起眉毛,却听老爷子话锋一转。
“不过小顾千啊,你和他呆一起这日子挺热闹吧?”
他甚至故作夸张地拍了拍心口。
“哎哟喂,刚才那通表白让我这把老骨头听得想哭呢。”
顾千被小老头这动作逗得想笑。
“叔,您怎么这么笃定他是非人者?”
陈不辞摆了个掐指头的动作。
“老夫会算。”
扶乩算是合和师的基本功了,虽然这些年灵力混乱,许多古老传承都慢慢断了层,扶乩卜算之术也逐渐式微,但小老头的功力自然是不能质疑的。
“您知道他是什么?”
“我还想多活几年,不能给你泄露天机。”陈不辞也没兜圈子。
“老头只能告诉你他不是个人。”
顾千垂眼喝了好几口奶茶,心绪乱麻麻的,喃喃:“如果傻狗真是非人者,那也能说得通了。”
他的言行,他的世界观。
他不是人。
“谁说不是呢。”不晓得小老头想到了什么,眼底染上几分回忆。
“都是些倔东西,痴心、忠诚、执着,让我很头疼。”
“有时候也执着得让人害怕。”
顾千平日里总和鬼打交道,确实没怎么见过精怪,难免问一嘴。
“叔,您应该见过许多吧。”
老爷子难得收起玩笑的神情。
“老头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大的苦,就是劝非人者放下痴情,他们专一得让人害怕。”
“非人者,不论是走兽飞禽,或是花草土石,要是生了灵智,有了情,那就倔得上天。谁对他好,他就选谁,还只认那一个。”
“哎哟,认了就是一辈子一条命,做出选择的时候就交出一生,可是这样的选择,很难被珍惜,后果惨淡。”
“所托非人。”陈不辞叹了一声。
“这四个字每道笔画后头都是血泪,多少痴情的妖怪赔了命进去。”
顾千握着杯子的手指头缩了缩。
老爷子这算说得含蓄了。
对于非人者,顾千略有了解。
他们的情感并不受限于人类逻辑,他们的感情和人类不一样,他们倔得难以想象。他们不懂人类的弯弯绕绕,擅长拿命来证明真诚。
心性执着,决计不改。
譬如神瑛侍者几滴露水,绛珠仙草就为他还了一辈子泪。
他想起来第一次遇到季留云,那天他开口就说喜欢。想起自己说过无数次要杀了他炼药,他还笑嘻嘻地往上凑说我给你杀。
甚至,来这路上那傻狗一直以为自己回不去了,出门前还要给人温一杯梨汤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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