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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祁思明没想到,这一回他完全料错了。
第五十六章
凌言那天回到博奇家的时候,第一感觉还以为进错了地方。
这幢宅邸很多年了,一直很冷清,也从来没传出过女人的笑谈声,凌言记得上一次这么灯火通明,还是因为一组七人的电子工程队进来升级安全系统。
他转过玄关,不等看清客人的模样,就听见一声清越女音道,“阿言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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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思明从餐桌上起身过来,上前帮他脱了外套和西装,就牵着他的手过去跟自己的父母亲打招呼。
“果然真人比镜头里的更好看,”夏春草带着笑意。
虽容貌仅是中人之姿,但是一双眼睛微微一笑,便是分万分的动人,“我们刚刚还说到《阅人间》的第二期呢,阿言真是年纪轻轻又有能力又有魄力,隔着屏幕就能把人迷住了。”
夏春草女士专业能力上独当一面,社交技巧上也是名不虚传,不管她说的话是不是陈词滥调,就搭配的这份热情感,就让人印象深刻。
可是凌言真的不是寻常见识的人。
他每天听这样的吹捧,没有十遍也有五遍,他几乎跟膝跳反射一样,顺着话就接了,“也没有,几个嘉宾都是很是很负责、很有责任的公职人员,我无名小子,可能就特别在年轻了。”
祁思明揽住他肩膀隔着衬衫搓了搓,轻轻笑着缓和气氛,“喂喂阿言,你别紧张啊。”
夏春草的目光千锤百炼,并不觉得如何,笑容可掬转向博奇,“现在的孩子都极为虚荣,一天到晚想着出名——凌言这孩子是内阁大臣教得好,这么有出息,还这么谦虚不张扬。”
其乐融融的氛围里,凌言的微笑表情一顿。
博奇在家里还穿着工作的衬衫,他没留意到凌言这点细微的表情,闻言欣慰地笑了笑,嘴上却道,“思明也是好孩子,前段时间来拜访我还拿了挺多东西,是你们夫妻有福,有这么孝顺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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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博奇和春草女士你来我往地聊着天的时候,美投如今的掌门人,祁思明的父亲祁安,倒是没加入他们。他跟他那个能说会道的妻子不一样,整个人看起来儒雅又收敛,坐在凌言的面前,温和简单地跟握过手后,就劝着让他先吃点东西。
祁思明得意得就差摇尾巴了,笑着赶忙帮着凌言盛了一盅汤,毫不避讳地看着他,满眼满心都是欢喜。
其实凌言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紧张。他是白天累坏了,现在跟刚打完仗一样,累瘫了,木住了。
并且他也没有时间来紧张。
他是忽然被通知祁家父母来了的,忽然又被要求来到这里的——按照以往,祁思明和博奇在一个餐桌上和他共同用餐他都无法想象,何况现在除了他们,他对面还多了两个他之前只是在电子屏里打过照片的名夫妻。
他脑中能闪过的困扰,也就只剩自己那点社交技巧今晚可能不太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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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头春草女士话题一转,狡黠地看着凌言道,“这臭小子知冷知热也不是对着我们老两口——我家的孩子不省心,也不知道遗传谁,从大学开始就不务正业,在外面上蹿下跳,小打小闹的,到现在也不知道回家里帮忙。”
这明显是自嘲,当不得真的。
可是春草女士说话就是能用简单话里说得妙趣横生,然后她看着祁思明,笑着数落道:“白瞎我从小养这么大,真是用的时候一点用场也没有!”
说着她红唇皓齿,对着凌言一笑,“阿言,你得空可好好劝劝他。”
凌言勉强一笑,人家亲妈说自己儿子不好,他这个不能捧场,只能避重就轻说祁思明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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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投虽然有百年声誉,撑着国内金融系统的半壁江山,但是祁思明也不是池中之物。
年纪轻轻累訾巨万,他虽然不重声名,不拘小节,但是他到哪里都担得起国内金牌PE的名号,反倒是祁家赫赫家族,唯一引人称道的英才后裔,却不掌舵美投这艘巨船,久而久之集团权柄旁落,昔日家族辉煌只会难以为继。
凌言知道春草女士让他劝什么,但是从私心来说,他并不希望他和祁思明异地分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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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言从十五岁后之后家庭成员就没有出现过女性长辈,所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女人可以聊生活琐事就撑起一个饭局。
饭饱酒酣时,春草女士仍游刃有余,她聊家里有一位重要客户喜欢晨跑,结果公司的总经理就天天4点早起去陪客户跑步,聊现在不断走低的市价行情,聊初来乍到看到的这个房子令人惊叹的安保。
祁思明估计也很开心,还在那不断捧哏,说凌言父亲的专车是连窗户都降不下来的,他特意问过,特警是这么说的,说别说是降下来,就拿迫击炮来轰,这窗户也是打不穿的。
母子俩一唱一和,都是能说会道的类型,博奇被不着痕迹地吹捧着,笑得通体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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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顿饭真的很有感染力,但是凌言在旁边礼貌地笑着听着,真的很难沉浸其中。
他知道一人向隅,有满坐不乐,所以他扬着嘴角,努力地做出表情来,想让自己别显得那么无动于衷。
其实今晚他是推了一个很重要的聚会,才从一堆济济名流里挣脱出来的,他原来想早点回家,先跟祁思明安静地亲热一晚上的。这一个多星期繁杂的公务要把他拖垮了,没想到晚上来了一个难度更高的聚会,他平日跟博奇都聊不起来,现在居然要对着两个将来可能和他有法律上父子母子关系的陌生人,强行尬聊——这难度真的可以和《阅人间》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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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言此生亲缘淡薄。
他今早想着跟祁思明求婚的时候,说句实话,他压根没考虑到父母这层关系。博奇这么多年不干涉他的私事,所以他也就推己及人,一直以为婚嫁只事关当事人,父母的意见顶多算个参考。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知道今天这顿饭的目的,大概是这对伉俪惮于他与博奇二人的权势,来传达对他们的好感的,但是然后呢?在半个世纪前,这是即将成婚的男女必须经历的一环程序,叫做见家长,但是在首都如今的风俗里,你叫他要怎么想?
凌言心思很重,他本能地会把两家坐在一起这件事,看成一种联盟的信号。按照国与国的邦交类比,就是相互间先联合办一场冬奥会,开幕式时同举一张半岛旗,将来发展如何,方向去哪,不说死,不说定。都是值得玩味的。并且,三个长辈还只字不提结婚的事儿,你叫他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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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春草女士在聊了一会儿之后说起美投有一位客户想要参加首都年中的一次国宴,但是不得门路,一直未能得到坐席。
博奇也不问凌言,笑着就帮凌言就应承了,说他最近升任党魁,正好能帮得上忙。
凌言在餐桌底下用力地攥紧祁思明的手。
便也只好微笑,说肯定把请柬送到。
温暖的灯光下,他绷着自己的表情,就怕自己垮塌下去。原来他以为,他们只是单纯地在一起了,单纯地相爱了。原来不是啊。
是他想简单了,以为不接受祁思明任何贵重礼物,不接受他任何政治捐款,让他用自己的车,住自己的房,睡自己的床,接受他的表白,鲜花和零食,安静一点,自在一点,就能让他们的感情纯粹一点。
原来不是啊,他做了所有努力,其实他还是跳不开他的地位,跳不开祁思明的身份,跳不开两个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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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言不知道,那晚在博奇说出“那今天就这样吧”,那一刻他感觉有多解脱。
他像是终于完成了一项任务一样,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提起精神来着手第二项。
他给小妖下了指令,让它收拾好最大的客卧,然后准备好双人份的洗漱物品。也不知道这个只能管家AI最近年纪大还是怎么样,凌言等了三秒钟,居然没等到它回复,他便只能在祁式夫妇穿衣服的时候,给Mash去电,让他先进屋看看。
但是出人意料的,祁家父母已经在金顶定好了房间。
凌言不知道是提了一口气,还是舒了一口气,站在博奇家门口,和祁思明博奇一起送别他们伉俪。
夜风带着熏然的痕迹,车快开的时候,夏春草女士像是终于想到了一样,从自己的包里露出一本书的一角来,说,“阿言,谢谢你妈妈的书,我会好好保存的。”
然后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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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凌言不能反应了。他像是被冻僵了一样。
祁思明之前就没见过那么激动的凌言,他一言不发地坐上另一辆车的驾驶座,等都不等他上车,就一脚油门开上了山,他回到家的时候,凌言正坐在文惠的卧室的地上,一本本地数那些书,见他进来,几乎是立刻从地上跃起,攥着他的领子就问他,“你拿了《八月之光》?”
祁思明这时候也明白过来,是自己不打招呼惹怒了凌言。
他很抱歉,但是觉得凌言还不至于因为一本书跟他生气。
他放轻了语气,尽量与他好商好量,“我妈很欣赏你妈妈的作品,跟我念叨好久了,我仔细看了,那一本这有三个样刊,都是一样的,我就挑了一本……”
祁思明的一句“我错了”,还没等说出口,凌言就炸了。
他眼中闪出凶狠的光,破口道,“你们家赫赫财阀要什么买不到?这是我妈妈的书,这是她的遗物!什么叫有三本就拿了一本?尊重死者你也不懂吗?!”
他已经忍了一个晚上了,憋闷了一个晚上了。
他一直感觉今天的聚餐很怪,但是他这几个小时一直没想明白怪在哪里,直到夏春草走的时候,忽然提到他妈妈,他才忽然明白过来,“见家长?今天是见的算什么家长?我的家长十年前就死了!他们躺在墓园里,你父母今天见的,算什么我的家长?!”
第五十七章
凌言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
他刚才的话,就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插在祁思明的心上,也插在自己的胸膛上,那一瞬间,他痛得差点惊叫。
而祁思明本来今天一晚上都欢喜得不得了,他喝了不少酒,欢喜得刚刚凌言把他扔在博奇家门口都不想去计较。他原来以为凌言是和他一样,可就是刚刚凌言的一句话,他才看明白,原来今晚的宾主尽欢,在凌言眼中是这么多余和碍眼。
他含着勃然的怒气,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那你想让我怎么办?我知道你亲生父母去世了,那你是要我父母去上坟你才肯满意吗?!”
再没有比这更受伤、更让人气愤的了——他是欢喜着跑来的孩子,捧出了一整颗真心,却被自己的爱人这样轻贱地随手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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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思明失望的神色太骇人,凌言一下子就慌了,他眼底的恨意消失无踪了,他松开手,颓然地往后退了几步,徒劳道,“不,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