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看向对方。
蒸腾的水汽中,素来苍白的脸颊有了浅浅的颜色,却又偏偏被雾气罩了一层。
四目相对时,叶孤城意识到,西门吹雪向他传达了一个意思:他希望能够完全掌控接下来的事情,主导这个夜晚。
叶孤城只微微滞了一息,便抬起手,抱住对方。
这是默许的意思。
西门吹雪心下漫上汹涌的、陌生的、难以说出口的情绪。
他似乎,总是这样。
纵容,自己。
雪下了整整一夜,石头垒砌的火炕里炭火添得足够多,烧到天明仍有余温。
天色大亮,温热的汤泉中沉着吸饱了水的蚕丝衣袍,雪花飘扬落下,压在红梅枝头。
不远处的石屋中走出一个男人,探手取过树上梅花从中接了许久的一瓮新雪。他将陶瓮单手托着,站在梅树下驻望枝头,须臾之后腰间长剑出鞘又收回,一从生机盎然的红梅枝条便在手中了。
西门吹雪走回石屋之中,火塘的炭火烧得很好,他将那从红梅枝条斜斜插在墙角的一只粗烧白陶罐中,又把那瓮雪挂在塘边煮着,才回到石炕边坐下。
炕上的絮棉软衾中裹着一个昏睡着的人,眼下青黑,面色颓然。
他似乎被西门吹雪从屋外带回的冷风扰动,闭着眼睛试着动了动,鼻息登时重了几分,终是作罢,只低声咕哝问道:“你换了熏香?”
西门吹雪:“池边梅花一夜花开,方才我请了一只回来。”
叶孤城努力掀开眼帘,果然看见墙角一抹遒劲的乱红:“我记得这棵梅树,往年未曾在这个时候开花。”
西门吹雪:“许是今年暖泉熏蒸,令花期提前了些。”
叶孤城闭着眼睛笑吟道:“昔日武皇游上苑,敕令百花连夜发,宿醉更醒晓风催,牡丹负恩贬洛阳。”
西门吹雪难得见叶孤城有这般雅兴,兴致亦来,便问:“清晨时我将陶瓮放在树上,落入瓮里的雪便染上花蕊的味道,你可试过用这样无根的雪水烹茶?”
《茶经》有云‘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而雨露雪霜,又是比山泉水更上的天泉水。
叶孤城:“庄主烹雪煮茶,雅之极也。”
西门吹雪:“《本草纲目》言道,腊雪甘冷,解百样毒。但雪水轻浮无根,煎茶煮粥,一年一回足矣。”
炉上陶瓮的雪水渐沸,腾起湿润的暖意,将二人周身都浸染了若隐若无的花蕊芬芳。
叶孤城听得仔细:“没想到琼苞玉屑,还有这等药用妙处。”
等待水沸间,西门吹雪握住男人的手:“你若喜欢,每年初雪,我便烹与你一人饮。”
叶孤城嘴角也隐隐透出松融的笑意:“庄主亲手起碳,怎能错过?”
落尽琼花天不惜,封他梅蘂玉无香。
大雪日,宜夜半独处,不见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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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重点:
城主放不开,所以被庄主按在地上摩擦了(字面上)。
所以,他们是在山庄中,找了个地方,隐居。(隐居中的隐居)
第117章 番外四 罗生堂下 (上)
朱瞻基并不喜欢北京紫禁城的冬天。
虽然他总在雪天焚上一炉香,沏上一盏茶,在宫殿前的廊下兴致勃勃地作画,但他其实是不喜欢北京的冬雪的。
在他八岁那年,他的身子骨早被毁了。因为常年服用万梅山庄庄主让人送来的丹药,他看上去能上马、能挽弓,仍然是一个文武双全,玉树临风的皇帝。为了掩人耳目,他不得不假装一心求道问长生。
可是,北京的冬天真冷啊。
要不是他在意的人中有两个都爱雪,他有时候真想溜回应天府那个暖和许多的地方理政。
这两个人,一个是倾心栽培的皇爷爷,一个是他从小的玩伴罗生。
他皇爷爷的半生功绩其中之一便是改北平为京师,更是立下天子守国门的豪言,五次远征漠北,将北元残部驱赶到更远的北方草原,以帝王之姿封狼居胥。北平鉴证了他的荣耀一生,所以他也必须热爱北京的紫禁城。
而罗生喜欢雪的原因,要简单的多——因为他义父喜欢雪。
他听说叶孤城早年一直在南海白云城,南海终年无雪,只有下雨的日子和不下雨的日子。后来叶孤城隐居中原,时常见雪而喜。
但朱瞻基却认为,他师父是因为看中一个名字里带雪的人,爱屋及乌罢了。他想不明白,那个令人恐惧的冷漠剑客,是如何成了师父的入幕之宾。
想不明白,于是他挥手一气呵成,一副《月下狐狸偷瓜图》便成了。寥寥几笔,雪狐狡猾偷笑跃然纸上。
身边的内侍见他搁下笔,立即递上签章、冒着热气的净手丝绢,以及热茶。
朱瞻基接过茶呷了一口,才懒洋洋道:“到了也不下来见我,你到底要在屋顶呆多久?”
一个雪色箭服的白衣青年翻身落下,站在廊下。他身形擎长的青年面容清隽,面色比普通人更白些,他眉色极浓,从小到大的很少笑,他自然是罗生。
罗生目光盯着那画看了几眼,指点道:“上次你画老鼠偷苦瓜,这是白狐偷西瓜,下次又是什么?”
“视朕心情。”朱瞻基睨了他一眼,“我不叫你,你便打算在屋顶坐到饿了再下来?”
罗生认真的回道:“此处屋顶最高,赏雪视野极佳,能望景山,故而停留。”
朱瞻基叹了口气:“行了行了,你还真解释。快随我去用膳,等了你半日,都冻僵了。”
一旁的小中官上前悄声说:“万岁忘了?今儿是十五,您答应皇后,今日替贵妃娘娘的皇子……”
朱瞻基冷哼一声:“朕的师弟来了,什么生日宴都往后挪。”
小中官吓得脸色发白,立时唯唯诺诺告罪。
御膳并不奢华,四菜一汤,还有一尾鱼。美中不足的是一顿饭的功夫,不停又小内侍来请皇帝去探望小皇子。
罗生搁下牙箸,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扔过去:“药已带到,我也该走了。”
朱瞻基一拍桌子:“不许走!”
罗生莫名其妙看他发脾气,倒是周围侍候的小内侍跪了一地。
朱瞻基怒道:“知道她贤惠,是有名的好人,不为自己争宠,天天安排着朕该去哪个宫,不该见什么人!这么贤惠,这么不明白朕不喜欢她,自请下堂让位啊?”
底下噤若寒蝉。
朱瞻基忍了忍:“滚出去,今天谁都别来打扰针!”
待诸人唯唯诺诺退下,朱瞻基慢慢收了怒气,冷哼一声:“哼,啰嗦。”
他转过头,对罗声道:“别理他们,一天天的全是礼法。从我太爷爷做皇帝的时候,我们朱家的女人就喜欢劝谏,这个皇后是打算博得个青史贤德的名声罢了。”
罗生想了想:“若是你儿子生辰,你该去。”
朱瞻基挥挥手:“不过小事,你今晚别走,咱们秉烛夜谈。我准备了许多东西带给师父,对了师父和你爹身体可好?”
罗生点点头,又摇摇头:“九月之后,他们便去了泉州的海边小筑,而我在塞北。”
所以他也很久没见到爹和阿父了。
朱瞻基拉着他一路回到寝宫,一面吩咐中官们将他的蛐蛐大元帅都呈上来:“快说说这半年你都去了哪儿,可有什么好玩儿的事情?给我带什么礼物了没有?宫里闷死我了,北元不犯境,我总不能追着他们打?一天天的,一说出兵狩猎,这群朝臣恨不得死谏大殿,博个青史留名。”
……
一盘核桃,两人分食。
秉烛夜谈,便是真让蜡烛烧了一夜,蛐蛐儿也叫了一晚上。
快天亮的时候,皇帝仍然兴致勃勃:“我亲封的常胜将军厉害吧,未尝败绩。”
罗生:“去年那只也叫常胜将军,却不是这一只。”
朱瞻基:“你居然认得出不是一只?明明很像的。”
罗生捏碎一只核桃,刚剥出核桃仁就被对方抢去扔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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