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间水声停歇,想必是已经收拾完毕。
最后一线紫霞也消散云天之外,墨色接管了穹隆,这是大船出海之后的第一晚,许多人经历了白天的兴奋之后,都已经疲惫不堪。
甲板上的声音渐渐弱去,只剩值夜的守备来回走动整齐划一的声音。
叶孤城道:“你连日赶路,昨日也不曾歇息,不如……就寝罢。”
西门吹雪抬头看向对方。
叶孤城琉璃色的瞳孔在仅燃着一盏油灯的室内显得比平素眼色更深,像是一尊葡萄酿酒的美酒,他很快回避了压在自己脸上的目光,转身走向床榻,坐下低头给自己除靴去袜。
西门吹雪走过去,与他并排而坐,等他曲腿上榻的时候,伸手握住了那只健白修韧的足踝。
足踝上一圈乌沉沉的紫,是带着粗重玄铁锁铐行走一日的后果——纵使筋骨再强健,耐力再无匹,会受伤的始终仍会留下痕迹。
想来昨晚自己的剑气也是被这件东西震开,可见此物质地绝非寻常之物。
身负数十斤的铁锁,难怪这人闪避的动作比平素迟缓许多。竟是知道自己三招之内必定落败,所以反其道而行之,逼得自己弃了剑。
“可要上药?”西门吹雪说完便有起身去够药箱的意图。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用了三分力道,将他留在原处。叶孤城摇摇头:“不过三五日便好,不必多此一举。”
西门吹雪低头仔细看淤青痕迹,片刻之后抬头:“我不认为,这种东西,能困住你。”
叶孤城抽回脚踝,翻身在内测床榻躺下,道:“一开始,我以为他想提醒我白云城的人质还在他手中;今日我却意识到,他是在为一个女人鸣不平。”
西门吹雪见状,也起身解了外袍抛在熏炉之上,又脱去鞋袜,仅着中衣也跟着上了床榻,挥手放下羽白色仙鹤纹纱帐。
纱帐将本已微弱的光遮挡得几近全无,幽暗密闭的狭小空间里,是两个成年男子内敛的呼吸之声。
平日里清浅不闻的呼吸声,在这个时刻却仿佛如鼓声点在耳中,渐渐的,竟将自己的心跳呼吸也同化做一个节奏,醺醺然已有昏睡的迹象。
说不清是谁的手碰到了谁的手,亦或者是谁握住了谁的手,指尖掌心是同样有力修长的手掌,从小心翼翼地碰触、试探,到最终握住一处。
摩挲紧扣,再难分开。
能困住叶孤城的的确不是寻常锁铐,从来都是他自己。
而现在,那方禁锢他的铁索,已被人解开。
一剑西来,铁锁尽去。
这一觉睡得难得安宁祥和。
这是西门吹雪第二个在海涛声中醒来的早晨,一睁眼,这个人已经在窗前借着晨曦的光,低头查看几卷图纸。
他长发未束,鼻梁的弧度在端丽的脸上挺拔俊俏,黑稠样的头发从脸颊侧面直直垂下,将本就绝白的脸衬得更加轮廓分明。
除去微微的颠簸,此时窗外天海交融,这一幕倒是与在泉州荔枝小院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薄暮之光透过木窗透进来,将一切趁的松融浅淡,像是聋了一层纱。
天边传来几声鸥鸟的叫声,似乎打断了这人的思路,他放下图纸伸手揉一揉鼻梁,抻一抻额角。刚放下手,便听见床榻内窸窸窣窣的着衣声,一个披了雪色中衣男人几步下榻,向他走来。
“何不点灯?”西门吹雪低头看去,桌上横七竖八铺着几张海域图。
叶孤城闭着眼睛,用指尖点了点额侧:“大多已在脑中,不过些许细节,尚待琢磨推敲。”
西门吹雪拿起其中几张看似大船分解图模样的羊皮纸,见上面标注了许多舱室,想来便是昨日提及的造船图纸。
叶孤城抬眼看了他一眼,道:“这是宝船建造时的图纸,只要对船舱的结构了如指掌,何人又能困得住你我?”
西门吹雪见他眼中在薄光之中,这人眼中两颗寒星般的光熠熠生辉,耀眼得连他的五官都已淡去。他连忙转过眼,低头去看图纸,又见一张迥然不同的,便问:“这张图纸,似与船队船形不同。”
叶孤城颔首:“不错,这是元代色目人用的三角帆船图纸。”
“色目人?”
叶孤城:“泉州港自唐代以来便有色目人聚居贸易,因此船坞中有当年的图纸保留下来。只是中原的船并非使用了色目人的造船之法,而沿用的是汉代以来的古法造船加以改良。这些图纸,大多在战乱中遗失损毁,仅有的残卷都保留在白云城中。”
西门吹雪如有所悟:“所以……”
叶孤城:“若在海上见到这样的船,便要提高警惕。据我所知,色目人一直在谋求海上商道的控制权。一旦遇到,宝船必然生乱。兵法有云,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
乱中求胜,险中求生,兵法之道也。
西门吹雪深深的看了这人一眼,将这些图纸搁到一边,他的目光落在海域图上:“这些?”
叶孤城的指尖在图纸上自泉州港慢慢移动,在离大明极远的几处岛屿点了点:“原本我是打算等大船出海两三年之久,郑和放松戒备之后再做打算。但……如今你登船而来,计划便不得不改变。”
西门吹雪挑起眉:“你待如何?”
叶孤城半阖着眼,将目中沾染的诡谲算计遮掩大半:“罗生尚幼,若想早些回到大明疆土,我需要将沿途停泊港口重新标记一次,看看何处……可以提前布置,以待时机。”
西门吹雪坐在男人对面,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的意识到,这人不是世人眼中以为与世无争的海外岛主。
他,也不仅仅只是一个纵横江湖的强横剑客,这人身在方寸之间,对许多人来说也是一个危险的人物。
难怪,皇帝对他如此忌惮,却又总是忍不住想要用他。
他并不在乎天下人公认的正义和忠诚,他殚精竭虑,只为一座城,和那些誓死追随的忠心子民。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身体里的确流淌着先祖的血脉成就了他,也同样将他困死。
他拥有的东西很多,但也同样失去了一切自由。
而西门吹雪呢?
他曾经成过亲,有个一个儿子,也许他还有一个生身的父亲,但在紫禁之巅那晚之后,他一度发现自己的生命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最后连敌人也没有了。
他的世界一无所有,只有剑。
直到这个人,伤痕累累地带着他的儿子再度出现,他的黑白世界里,骤然出现了一抹血色。
他有时候在想,不顾一切地想要留下他,想要抓住他,也许不仅仅是想让他活下去。也是想让自己有活在世间的原因,哪怕是一个强横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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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发现,如果我偷懒,就可以完结了耶
至少也可以打一个《上部完》
这就是谈恋爱的结果,写了三十年的企划书要推翻重写啦!做好的尽调报告也都得推翻
同志们,恋爱需慎重
第58章 58
海面看得久了总会觉得千篇一律。
用过朝食,因不能出舱,自然也无需见人,叶孤城长发随意披在身后,对襟云纹织锦道袍的系带也只松松系着,浑然不似往常矜贵舒雅的模样,倒颇有些魏晋名士狷狂舒拓姿态。
西门吹雪仍旧易了容,让人将他留在下层船舱的药箱全数搬上来,打开搁架一层一层整理各色药材。
浓郁的草药味在舱内散溢出来,叶孤城抬头望了一眼,认出这些药箱来:“这是黄记药材店之物?”
西门吹雪:“不错,我用了他的对牌登船。”说完拿住一只紫竹搁臂,置于桌上,示意叶孤城诊脉。
叶孤城伸出左手,仍旧低头细细推敲海图。只是那悬在腕间的手停留许久,却没收回,反倒一把扣住了他的手,握住掌心。
接着,一个带着暖意的软玉扳指便套回他的拇指之上。
叶孤城转头看去,正是那枚罗刹玉扳指,他回手细细摩挲着,一时无言。
西门吹雪:“用内力压制毒素的法子不过权宜之计,损耗极大,无异饮鸩止渴。内力空耗后,势必反噬自身,接下来几日,务必按时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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