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时光(110)
好比今天由我来主持的门下生研究会,距离上次应该也过了将近半年了。
说来惭愧,自从跟中国那边签了约之後,研究会就都是由绪方君来主持。
就算我不在,所有的门下生们也都孜孜不倦地持续着围棋的研究,我想这要归功於绪方君的监督,他也越来越有大师的风范了。再过个几年也许也会有孩子想拜入他的门下了吧?就像以前他来拜入我门下那样。
我记得来到我门下当内弟子时他才九岁,之後我和明子结婚,亮的出生,就这样四个人一起生活了一阵子。绪方君自立搬到外面去的时候,亮正好升上小学吧?
现在亮也已经21岁了。抵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思考的动作一样,但那张脸…,已经完全是青年的模样了。
时间真是一眨眼啊…。
「老师。」就在我想着以前的事情的时候,绪方君走了进来,
「明子夫人说料理已经送来了,我想时间差不多了?」
「嗯。那就开始吧。」
「是。」绪方君听了我的回答,对着其他十几个门下弟子说,
「那麽,今年最後一次研究会就进行到这里为止,就像前几天通知的那样,今天的研究会之後要举办塔矢门下的忘年会。」
「……………」
听到绪方君的话之後,大家突然陷入一片难以理解的沉默。
说起来…,在自己的研究会上办忘年会,这是第一次。
每年棋院都会办,一直觉得没有必要再在自己的研究会上办。今年回来日本的时间特别少,想说要慰劳大家这一年来的辛苦。…但看来,我门下的弟子们不怎麽喜欢忘年会的样子。
嗯…,原来如此。
我门下的弟子们果然跟森下门下的不一样吧?
「…真的吗?我们塔矢研究会要办忘年会…?」此时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绪方君推了一下眼镜不着痕迹地瞪了说话的人一眼,四周,又变得更安静。
看来,晴美小姐说的有过之无不急的严肃气氛,应该就是指这个吧?
嗯…,原来如此。
「好了好了!大家收拾棋盘吧!准备大醉一场吧!」芦原君拍了几下手缓和了气氛,「亮!跟我去拿料理!」
「是。」亮跟我打个了招呼,跟着芦原君一起到厨房去。
虽然有点疑问,不过解决之後我们塔矢门下第一次的忘年会,就这样开始了。
* * *
料理上桌,弟子们客气地动着筷子感觉还是很拘谨,看起来真的不是很喜欢忘年会的样子…。而,就在我这样以为的时候,明子拿了几瓶啤酒和清酒进来,倒着酒,催着弟子们多吃一点,说料理还有很多。
酒喝过一巡之後,气氛就变了。明子在这方面总是很敏锐,我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
有意无意地听着弟子们说话的声音,夹了一贯鲷鱼寿司,喝了一口清酒,
前几天铃木先生到访的时候送了我这瓶樱出羽系列的「雪漫漫」,口感清冽,很合我的口味。
「亮也喝一杯吧?」不期然地看到明子倒了杯啤酒给亮。
「是,谢谢妈。」
真的…,已经长大了…。瞬间涌上心头的感叹。
个性稳健,进退得宜,懂礼数,有担当…,每个认识的人只要一谈到亮,总是这样夸赞着这孩子。我听得出来不是恭维,是他们打从心底赏识亮。
以前的我总是回答,「亮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事,希望您多指教」、「亮还不够成熟,希望您多宽待」。
但现在,我会这样说,「我也觉得很骄傲」。
这孩子去年夏天的那场重病,让我体悟到…自己无意中铐了多少枷锁在他身上,让他一个人肩负起了多少期待,甚至是不「担心」他多久了…。
比起自己的事,亮希望我能安心地下棋,鞭策自己成为不需要担心的孩子,…明子说的对,亮总是在包容我们。
长年来一个人待在这间大宅子里,没有不寂寞的道理。亮一直没有发现吧,他有用围棋麻痹自己的坏习惯。只要有围棋就够了…,至少我还有围棋…,对棋士来说,这样的想法到底是消极还是积极…,我也无法定论。
只是猜想,这应该就是亮生病的原因。
亮是个很少生病的孩子,身体状况会变得不好几乎都跟他的精神状态有关。过度压抑的负面情绪一旦超过了他所能负荷,就会一口气爆发,直接反应在身体状态上。真的是很让人伤脑筋的孩子,当我和明子发现他似乎有什麽烦恼似乎须要我们的协助时,已经为时已晚,他已经生病了,唉…。
只是没想到这次会病得这麽重。我至今仍然不清楚这孩子当时究竟是为了何事在烦恼。
亮住院的时候,来看他的人不少,其中也有几个年龄相近的年轻棋士,在走廊上遇到时,他们跟我打了个招呼,看起来亮跟他们的交情也很不错的样子。这是我比较意外但也总算可以放心了的一件事。
亮也变得知道怎麽跟同年龄的孩子相处了…。
不过第一个应该就属进藤君了吧?他也是唯一一个曾经到我家吃饭的亮的朋友,明子好像也还满喜欢他的,是一个跟亮完全不同类型的孩子。
只是进藤君转籍到韩国棋院发展的那一阵子,亮几乎绝口不提进藤君的事。以前问亮,亮总是有问必答。
觉得奇怪,心想,也许是吵架了吧?正觉得这架吵得也太久的时候,进藤君就来探病了。…那时候,倒是看不出有什麽不合的迹象,除了进藤君在亮出院之前每天都来,从早待到晚这点比较奇怪之外…,嗯,不过他说自己这几天放假在家也是闲着,这样想来也不是没道理,嗯。
啊…,不过真要说起变化…,亮有些举动也许还比较让我惊讶吧?
记得有一阵子我也一起住了几天院,在医院里接受健康检查,正当闲得发慌的时候,进藤君正好来跟我打了声招呼,说亮在午睡,我们就这样下起棋来了。
棋局结束,正在复盘的时候,亮突然急急忙忙跑到我病房来,打开房门时那张惊恐的表情,我大概一辈子忘不了。
「妈!进──…」
在看到进藤君的瞬间,亮整个人定在原地,不发一语,眼中的慌张淡了许多但却有染上了几分愤怒的感觉。
「醒啦?塔矢。阿姨去买东西了,怎麽啦?」
进藤君笑着问亮。但这似乎误触了亮的逆麟,安顺地放在腿边的手一紧握,以几乎响彻整个病房的声音说:
「还不都是因为你──!!」
就像这一秒钟才发现我就坐在进藤君对面一样,亮满脸惊惧地摀住自己的嘴,急忙低下头,对着我道了一声歉打开门跑了出去。
跟我一样满头雾水的进藤君抓了抓头,跟我道了声歉之後,也追了出去。
最後只隐约听到门外传来「我才不会睡这麽久!」的斥责声。
不知道两个人是为了什麽吵架呢。
现在回想起来,这麽慌张,这麽生气,甚至是说任性话的亮…,我已经多久没看过了?看来在我和明子不在身边的这几年,亮变了不少…。
「爸爸,又陷入自己的思考世界了?」坐在旁边的明子突然问我话。
「啊…,嗯。」坏习惯又发作了,我总是在四周正热闹着的时候沉入自己的脑内世界,有时候想想棋谱有时候思考些琐碎小事…。
「真是的。」拿着小酒瓶微笑着要帮我斟酒,「再来一杯吧?」
「啊,谢谢。」
「不客气。」
话说回来,明子…,也变了。
以前还常常跟我说,
亮这麽会忍耐的个性很伤脑筋,亮这麽不知道变通的个性很伤脑筋,亮这麽不想让人担心的个性很伤脑筋…等等,最近,已经不再听她说了。
亮出院之後,我们还是继续留在日本好一阵子,一直到十一月我才又回到上海,不过这次只有我一个人。虽然亮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他也一再保证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但明子还是坚持留在日本,而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隔年,一月底左右,明子突然打电话给我,
「爸爸,有按时吃药吗?照理说现在应该剩下八天的药才对唷。」
「嗯……」数了一下放在柜子里的药…却还剩13天,这让我感到相当疑惑。
我记得自己每天都有照时间吃的…,是少吃哪几天呢…
「真是的!又复发该怎麽办?」
「啊…。」被明子骂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
「知道了。我明天就过去,爸爸,不准把消灭证据唷!」
「…你要来吗?」
「是的。」
「…但是亮呢?」
「亮已经没问题了,现在比较让我担心的是爸爸!」
明子是很精明的女人,不管是亮或家里的事情,她都比我还清楚,也全都照顾得很好。既然她觉得现在的亮已经没问题了,那我也没什麽好反对的。
这次久久回来一次,就像回到过去的生活一样,一有空就对上一局。在中国的时候因为我实在不喜欢用电脑下棋,跟亮下棋的机会大减,
藉着跟亮下棋,我好像多少就能了解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是如何。连续下了几天棋,我的感想是…
很安定,很平静。现在的亮正全无後顾之忧地在下着棋,这孩子还会进步的。
回想着今天早上的棋谱,看着自己的手,…微笑着,
亮这孩子又让我看了好几手好棋了…。
「呵呵~真是很妙的一手呢,爸爸?」突然听到明子轻笑了一声,又拿起小酒壶准备要帮我倒酒。
「…。」
很想告诉明子,她这手才叫妙。简直是,我在想什麽都逃不过她的法眼,当夫妻也很久了。
酒酙到一半,明子好像听到了什麽声音,停下了手,
「哎呀!终於来了。 爸爸,剩下的自己倒喔,我去开个门!」
「嗯…?啊…。」
就这样,明子踩着轻快的脚步,拉开纸门往走廊走去。
看来,是有人按门铃了,今天还有客人会来吗? 一边自己倒着酒一边思索着。
* * *
「晚安。打扰了。」纸门打开,有人探了头进来。
「哦!真是稀客啊!进藤天元!」芦原君一声惊讶,弟子们转头看了过去。
「各位前辈好!」笑着举了个手,跟在座的人问了声好。
「唷。」走进来的时候进藤君勾着微笑跟坐在入口附近的亮打了声招呼。
「…,嗯。」亮也回点了一下头,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这几天在棋院,常听到有人提到亮跟进藤君的事情,大家都说他们交情好,良性竞争,头号敌手,头号朋友等等的。但像现在这样看,又会觉得有点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