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时光(126)
「从外婆发病到去世的那一个月里,映在雪乃眼睛里的只有可怜吗?
…妈不知道光为什麽没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就如你说的一样,请个假放弃一两场棋局一点都不算什麽。
但是我知道,看着花圃里的花时,外婆心里想的绝对不是雪乃说的那样。
雪乃连花圃里种了什麽也讲不出来吧?」
「我──…」
「只看表面就轻易断言就是雪乃还不够成熟的证明。
洋介也好,光也好,武志也好,妈敢说,外婆在天上一定会笑着说着他们的事。但是雪乃,你离外婆的期待最远,最让人失望了。」
文子阿姨的话让雪乃小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什麽花嘛!一点关系都没有!妈最讨厌了!!」
跑离厨房的雪乃小姐只留下乒乒砰砰的脚步声在这开放的空间里回响着。
「真拿这这孩子没办法,都几岁了还在叛逆期。」
「姑姑,塔矢君在这呢!至少要给雪乃一点面子嘛。」
「唉呀,被那孩子气到忘了。 不好意思,给你看笑话了?」
「对不起,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 * *
拿着汽水来到进藤坐着的地方,从这里刚好可以看到院前的小丘上种了不少花,最显眼的,莫过於那株随着秋天脚步的接近已经枯萎了的向日葵。
而属於秋天的花朵阿斯丘勒花,倒是健康自在地迎风摆动着,这个花圃的生气是由牠来点缀的。
「汽水。」
「喔,谢啦。」打开瓶盖发出碳酸喷出的气声,进藤仰起头喝了一大口,
「──好喝。 你要吗?」
「谢谢。」接过汽水,我也喝了一口。
「以前给你的那个向日葵种子,就是这里拿的。
我外婆说我很像向日葵,应该是指以前那颗头吧? 还说,如果看到向日葵从山下跑上来,就表示我回来了。嘿…我外婆说话很有趣吧?」
我点了一下头。
「真想再尝尝她煮的红豆年糕汤啊。」进藤看着天空,满怀感叹的样子。
「…现在没有办法。晚上吧。」我说。
「嗯?你在说什麽?」问我。
「手给你牵。」
进藤想了一会儿,会意过来之後轻笑了一声,
「嘿 说一根头发都不让我碰的是谁? 我其实没你想的这麽难过。
我外婆很幸福,因为会像这样想念她的不只我一个,武志他们应该也一样。这种时候就会觉得有一堆兄弟姊妹真好,虽然只是表的。」
「…你真的没有回来吗?…你外婆生病的时候。」
看着花圃的进藤低下头,嘴角一勾,浏海盖住他半张脸:「没有。」
「那时候刚好有重要的比赛?」
「…呵…,这麽相信我?马上就替我找藉口。」
「不行吗。 什麽人,什麽时候会死,本来就没人说得准,再厉害的医生也不可能知道。你只是刚好回不来罢了。」
「…」看着我,看着在小丘上摇曳着的花朵,
「刚好是离开日本之前的那届本因坊预赛的时候吧,连对手是谁都忘了。
那几场棋赛,用不到全力一博的决心就取得下白星。
一天来回东京下吕并非不可能。这种情形就称不上藉口了吧?
…只是去个一下,见上一面并不难。但只要一困在棋盘里,我好像就会变得很无情。」
进藤对围棋,对本因坊秀策的坚持常让人觉得难以理解。
到底是什麽人的影响,让他如此迷恋这个撒手人世已经两百多年的人?
这个人…对进藤来说,难道比他的亲人还要重要?
那我…
「又说这种话,被小雪听到不是又要被她恶言相向了?到底是她讨厌你还是你在恶整她啊?光。」进藤的表兄洋介先生从客厅走出了回廊。
「回来啦,学校咧?」
「回来吃中餐。」
「欢迎回来。」我点了个头。
「喔。」
「小雪关进房里了。又跟她吵架啊?」
「怎麽会。我什麽都没说。」
「就是你什麽都没说她才老是巴着你吵。 真是的,
就告诉她奶奶生病的时候你跟她通过电话不就得了?
是她不要你回来,是她坚称自己每天都吃得饱饱睡得饱饱,医生说的一个月一定是夸大其实的不就得了?」
进藤看了洋介先生一眼,好像在问他为什麽知道一样。
「隔墙有耳。」
洋介先生转头对我说,
「塔矢,我家奶奶就是这种人。
被医生宣告不开刀就只剩下一个月可活她也不怕,说既然是爷爷的时代治不好的病,那麽不治也罢。
常听别人说他家的奶奶有多慈祥、有多和蔼,但我们可不会这麽说。我们会说我家奶奶很强,都一把年纪了还能拿着竹藤,把我们几个午睡时间偷溜出去玩的孩子一个个追回来。真够吓人的。」
「哼哈──…我记得这件事,呵呵…。超猛的。」
听着洋介先生的话,进藤想到了从前,笑了出来。
「还笑! 托你的福,小雪被文子姑姑骂了。你也知道文子姑姑根本跟奶奶一个样,骂人都超不留情。再不去解释清楚,你就看看下次你回来时小雪还肯不肯回来。」
「…,我是真的没回来看过一次,明知道外婆的病是颗不定时炸弹,明知道…她也许是不想让我担心才这麽说。
…说再多都是藉口,我不想让她更讨厌我。」
「那家伙…,从小到大对我们都直称名讳的,一点礼数都没有,就你是光哥光哥。哪那麽容易讨厌? 大哥我好话就说到这里。一家人吵吵闹闹看了就烦。」
「你先把自己跟武志的兄弟仇结了再说吧。」
「这可没办法,那可是我们兄弟爱的表现! 先走一步吃饭去了,我可没时间给你传教,快给我去啊。回来我要看到小雪已经走出房间了。」
洋介先生走了之後,进藤仍然不动如山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你不去吗?」我问。
「你听说过『自私』…其实是人类生存的本能吗?
闯了祸,我们自然而然就是会帮自己找藉口,站在自己这一边。这其实不完全是罪恶,因为不断地谴责自己并没办法让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
现在的我会觉得…一切都是不巧所造成,是外婆太乐观所造成…也许就是那个本能在作祟吧?
死去的人没办法替自己辩驳,能说的只有活着的人。但活着的人说出来的就一定是真相吗?
像这样的藉口,我真的可以用来说服小雪吗…」
我想…进藤外婆的过世带给他的打击一定不小。不然进藤不是会想这麽多的人,除非他很重视那个人。
他会这麽不给自己後路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不觉得…讲藉口是一件那麽不好的事。
内容本身也许有谎言、有片面之词,但是,会想跟对方说,不就代表他在意对方的想法,希望得到对方的理解?
我想,对雪乃小姐来说,真相怎样都无所谓,她也许就是想听你讲藉口,想看你解释得口沫横飞的样子,想知道你仍然在意她。
『沉默』…,有些时候比什麽都伤人。」
进藤抬了眼睛,恍然大悟般地看着我,
「我也…伤到你了吗?」
「呵,笨蛋。说什麽啊? 我们现在说的是雪乃小姐的事吧? 好了,你快去找她吧,不要再坐在这里了。」
不理会他的询问,把他推进屋里。
晚上吃饭的时候,雪乃小姐也出现了,虽然已经没有一触即发的气氛,但她仍然没跟进藤说半句话。 也许一切都要慢慢来吧。
* * *
隔天早晨,小纱又来敲门了。
这次进藤起了个大早当她的玩伴,带着她到武志的葡萄园去见习。
我坐在房间的窗台边,把剩下几页的书看完。最近一本书总要看上两三个月,也许是一个人的时间变少了的关系吧。
读完最後一页,合上书,远远的发现雪乃小姐手上拿了本书,蹲在花圃前。
「早安。」
「!?」听到我的声音雪乃小姐震了一下,缓缓地转过头来看我,「早…早安。」
不知道为什麽,她好像有点紧张的样子。
「在找花吗?」我蹲到她旁边,看到她手上拿着一本植物百科。
「…嗯,突然想查一下。不过没开的一堆…,很难比对。」轻叹了口气,很烦恼的样子。
「我母亲对花草园艺很有兴趣的关系,这方面我也懂一点。如果帮得上忙的话…。」
「真的吗?」雪乃小姐的眼睛亮了起来。
「嗯。」
我发现,这花圃了除了向日葵和阿斯丘勒之外还种了三角草和香雪球两种花。随着季节的迁移轮流绽开着。
「春天的三角草,夏天的向日葵,秋天的阿斯丘勒,冬天的香雪球。栽种的人似乎有心让这个花圃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景致呢。」我满心感慨地说着。
「…。也许…不只是这样吧。
外婆的四个孙子,出生的季节刚好都不一样。春天出生的洋介,外婆给他的期许是稳重;夏天出生的光哥,外婆给他的是勇於追求憧憬的期许;秋天出生的武志,外婆希望他永远都能健健康康地守护这个家;我是冬天出生,外婆给我…娴静优美…的香雪球…。就跟妈说的一样,我最远了。」
「…。我猜得没错的话,雪乃小姐其实不是那麽讨厌进藤的,对吧?」
「我讨厌他。」
「但是,如果真的讨厌他就不会回来,也不会听完进藤的解释之後改口叫他『光哥』,更不会去下最讨厌的人最喜欢的围棋吧? 小绿小姐昨天借我的棋盘听说就是雪乃小姐的不是吗?」
「学下棋是因为我讨厌他。想用围棋赢他,虽然越是学越觉得自己要赢他根本不可能。…以前他每年都会回来,开始下棋之後这种惯例就没了。 对他来说,围棋应该比我们重要吧?
外婆…妈…,大家都喜欢看他追着太阳、追着理想义无反顾地前进着的样子。但是我不喜欢。 为什麽要这麽自私?为什麽要这麽任性?只顾着追着他的憧憬。」
「…,围棋对进藤来说很重要,像他的生命一样。
在重要的人和围棋之间只能择一的时候,他会死命地找出两边都能兼顾的方法,但到最後如果还是只能选一个,他应该会选围棋,然後责怪自己一辈子。 我想,他之所以一直不告诉任何人电话的事,就是希望有人能怪他,能不原谅他。永远提醒着他的错。」
「…,为什麽要这麽笨?」雪乃小姐皱着眉头问我。
「嗯,真的很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