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亮把这事情往他们部队群里一嚎,当天下午登时来了一堆人,被他们首长拦在外头,全都赶了回去,只留了几个跟晏修一平时关系特别亲近的,没让这么多人吵着晏修一休息。
他和战友们说了会儿话,身体还虚着,没多久就累得昏昏欲睡,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又做梦梦见自己站在奶奶的墓碑前,叙述着某人的事情。
那叫不出名字的人在那个梦境里几乎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
但已经无迹可寻。
而他坠入梦境,从一个噩梦辗转来到另一个噩梦。
他看着奶奶的墓碑,梦见那个不敢回头想起、填满了他整个悔恨人生的午后。
他站在斑驳的走廊上,鼻尖塞满消毒水的味道,他听见路人在阴暗的角落里小声讨论。
“哎呀,放着家里的老人不管,自己出去玩啦。”
“要是早点回家早点送进医院,也许人还能活呢。”
“造孽呀,等我老了可不敢这样,家里一定要有个人看着。”
“谁说不是呢,现在的小孩都自私着呢。”
晏修一茫然地听着那些话,眼前被漆黑的纱帐填满,他觉得该去死的人是他自己。
如果他能回家,如果他不去参加什么那个额外的培训,如果他能时时刻刻陪在奶奶身边……
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奶奶曾经骄傲地说他当了兵,是守护大家的英雄。
可他什么都守护不了,什么都救不了。
晏修一睁开眼睛,才发现不知不觉在梦里哭了,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爬起来上厕所,病房门没关严,他听见于亮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你回头跟大家说一下,那件事谁都不能提。”
“废什么话!我没有瞒着一哥的意思!但是现在他的伤才是最重要的!晚点再告诉他!”
“到底是谁他妈把他醒了的事情透露出去的?那个女记者就是个疯子!”
“是她儿子自己乱跑!一哥都差点死了,怪谁?怪谁?还在那写那么多的不实报道!”
“就是因为谁都说不清楚才由着她乱写!谁知道那小孩怎么就回头往里跑了?怎么就叫一哥不管他了?!”
“呼……我的问题,行了行了,死者为大,可也不能任由别人糟蹋活着的人。”
“反正这事就先这样,一哥养病期间谁都不许提起这事,谁提我跟谁急。”
一门之隔间,晏修一把他的话全都听了进去。
他从这段话里已经摸到了现实的边角,而当第二天,那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如一把手术刀一样冰冷地站在他面前时,晏修一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恶意。
“你好,”女人眼底藏不住憎恶,“我是xx报社的记者,一直在追寻当年那场火灾营救的真相。当年在大火里你进去救一个小男孩,请问是什么让你选择放弃?”
晏修一冷冰冰地说:“我没有放弃。”
“你们出事的位置间隔不到十米,小孩子的尸体是在更远离出口的位置发现的,你怎么解释这件事情?”
晏修一无法解释,他只能沉默。
女人嗤笑一声,调整了录音笔的位置,继续问道:“你冲进去救他,这是非常伟大的牺牲精神,可你却没有贯彻到底,你放弃了他,也许同一时刻,也有其他的战士想要冲进去救人,可见到你进去他们选择了保守接应。你有没有想过,因为你自私的放弃,那个孩子会落于没人营救的境地。你就没有想要解释的话吗?”
晏修一依然沉默。
面对晏修一的沉默,女人渐渐沉不住气,她积压的情绪在一日日发酵变得不可阻拦。
“你不会愧对你入伍时的宣誓吗?你拿着纳税人的血汗钱,却做着贪生怕死的事情,他还是那么小的孩子,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地选择了自己?如果不想救他,一开始就不要去救他!为什么要中途放弃!?该死的人是你——是你——”
她突然站起来,将手里的笔记本砸在晏修一脸上,晏修一抓住笔记本,眼神冷冷地看着女人。
门外,于亮冲进来,见到女人呼吸一紧:“谁准你进来的?”
“正常的探视。”女人红着眼眶斜睨着他。
“你——”于亮咬牙切齿地说,“这里不欢迎你,麻烦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抓紧时间休息,等你出院,脱下了弱者的□□,有你偿罪的时候,”女人站起来,将鬓角的碎发拢在耳后,“我会再来的。”
“疯子——!”
晏修一垂下眼睫。
奶奶的死让他对救更多的人存在强烈的渴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仍有活着的意义,他所渴望的未来就是在援救某人的时候,壮烈地死去。
也许这样,在地下再见到奶奶的时候,他能抬头挺胸地说自己真的成了英雄,也能直视老人慈祥的眼睛,向她说一声对不起。
他部队的书记曾说过他,他所信奉的人生信条是成全和牺牲,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以他人的性命为第一选择,自己死了也不要紧。
可是……
似乎不是这样的。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这样告诉他。
他好像在一个诡秘的世界经历了什么,在一开始,他也是不顾自己的危险去解决一切潜藏的灾祸,不管可能面临着的是什么。
他从不畏惧死亡,但为了什么,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他开始渴求着活着的温暖,甚至渐渐会因为躲在某人的羽翼之下而感到安全和幸福。
因为无论何时,他都坚信那人能带他走向最终的出口。
他可以毫不掩饰地展露着自己的弱小,哪怕他做错了事情,犯了错误,那人也是用戏谑和无奈的眼神看着他。
——“真不愧是你啊,一哥。”
他聪明,偶尔还有些皮,身上有富家少爷的矜贵和少许的傲慢。
那是他想带给奶奶看,告诉奶奶这是他如今最爱的人。
如果能再见到他,如果他还在自己的身边。
如果是他面临如今这种状况。
……会怎么样?
于亮担忧地看着情绪低沉的晏修一,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又怕自己嘴笨哪壶不开提哪壶,只能僵硬地扯开话题:“哎呀,一哥,我……”
“等等——”晏修一忽然开口,他叫住刚要走离病房的女人。
女人回头,依然是那种毫不掩饰的憎恶目光。
晏修一眼神平静地看着她:“我没有放弃他,从来没有。”
女人眼眸颤动,眼眶又渐渐泛红。
晏修一说:“我尽了全力去救他,请你相信我。”
“没能救下他,我很抱歉,对不起。”
女人怔愣地看着晏修一,她把对晏修一的仇恨视为活着的支撑,她也知道自己的不理智和无理取闹,但如今,那一句对不起撕裂了她麻痹自己的假象,女人崩溃地尖叫一声,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晏修一抿紧唇角,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
天空明媚晴朗,他没把心里想的这句话告诉女人,这对她太残忍。
他由衷的觉得,自己能活下来,真好。
就在这时,四周围的世界猝然凋零崩塌,原本认定为现实的世界渐渐暴露虚构的假象,碎片如飞灰四散在眼前。
晏修一看到,蒙在一片极致灰雾之下的王座上坐着一个端庄的人影,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和视线朦胧,晏修一依然感受到王座之上有着令人屏息的美艳。
伊德海拉艳红的舌尖在唇角舔了一圈,她餍足地轻笑:“真是一段美味的梦,吾喜欢看人类挣扎的样子,也喜欢看人类把挣扎永远留在梦里的解脱样子,阴暗的影子将常伴吾的身边。现在,你是吾认定的忠诚信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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