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10)
我怎么会看得出来呢?苏纹来学校,是为了找严行,只不过在宿舍楼下偶然碰见我。严行不在,她不想白来一趟,于是和我在学校里逛了逛,然后没多久就走了。
“她都和你说什么了?”严行追问,“她是不是对你投怀送抱?”
投怀送抱?这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我实在搞不清状况,愣愣地解释:“没说什么……都是闲聊,她就说她家是四川西昌的,她搭车到成都……哦,还说她是随喜会馆的服务员。”
“服务员,”严行笑了一声,语气讽刺,“她骗你的,知道吗,她不是服务员,她是出来卖的。”
“……”
“她从西昌到成都搭车倒是真的,但你知道她怎么搭得车么?跟人睡觉换汽油费。她家本来是西昌县城开烧烤摊的,她十三岁的时候有人在烧烤摊上打架,她爸去劝架,被打残了,她妈跟人跑了,那个时候起她就开始卖……”
“严行,”我打断他,攥着手机的手在微微打颤,“她说,她是来找你的。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严行忽然沉默了。
“她爸被打残了,她妈跟人跑了,她……其实比我强,你知道吗,”我感到喉咙发哽,滞重得几乎开不了口,“我爸也是被人打残的……我托累着他和我妈,一直拖累到现在。”
我挂了电话。
2003年,我爸是一个货车司机。他喝醉的时候偶尔会说起那时候的事,他说做货车司机很累,但只要肯出力气,钱还是好赚的。
在2003年的一个下小雪的冬夜,他开着货车,在一条小路上和一辆私家车发生剐蹭。私家车上下来三个男人,把他拖拽到野地里,发疯般殴打了三个小时,然后他们开车扬长而去,不知所踪。
我爸被打得奄奄一息,早晨被过往的人发现时,身上涌出的血都凝固了。
这之后,他就一直坐在轮椅上,身体也越来越虚弱,糖尿病,肾结石……大大小小的病都出来了。
严行那样的家庭,是不会让他有机会体验什么叫“贫穷”的——如果可以,谁愿意一顿饭吃五块钱,谁又愿意用身体付汽油费?
严行不会理解一个女孩子的尊严竟然会抵不过一张几百块钱的软卧火车票,正如他大概也不会理解我为什么失望至极地挂了他的电话。
没错,失望至极。我的失望,一部分源于严行的冷漠和尖利——尽管我知道这世界上其实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感同身受”,没有人能完全体会别人的痛苦,但我还是十分幼稚地认为,我们应该尽自己所能地去理解和同情;更多的,则源于自己的期盼的落空。虽然我早就明白严行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他发着烧抱紧我的时候,我还是有过那么一丝丝、一丝丝的动摇,我想也许我们可以成为很好很亲密的朋友,也许在这所大学里,严行可以成为定位张一回的坐标。
没过多久,沈致湘洗完澡回来了,紧接着是唐皓,他进门时正打着电话,语气冷淡:“嗯?明天我没空,后天下午两点之后吧……不行,那时候肯定不行,法学院主席要请我吃饭……到时候再说,好吧?我这段时间是真的忙。”
唐皓挂了电话,冲我和沈致湘一哂:“女的真麻烦,哎,怎么就不懂事呢。”
沈致湘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不知道啊,我没谈过。”
我没接话,疲惫地捏了捏鼻梁,爬上床去睡觉。
我以为这一夜就会在浓重的失望中慢慢捱过去,然后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再天黑,再天亮,严行回来了。或许他会道歉,然后我会说没关系,或许他什么都不说,我也什么都不说,装作无事发生,无论怎样,我们终究会慢慢地、心照不宣地彼此疏远。就这样吧,夏虫不可语冰。
然而我没想到。
这一夜,酷寒的冷空气自西伯利亚而来,裹挟着纷纷大雪,肃肃北风。
凌晨三点半,寝室的门被打开。黑暗中,忽然有人俯下身,抱紧我。
我惊醒:“谁?!”
一张冰凉的脸,埋在了我的手心里。
严行嘶哑着说:“对不起,张一回,真的对不起……你别生我的气,行吗?”
我足足愣了十多秒,才说:“你怎么回来了?”
“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那么说,”严行仍旧紧紧抱着我的腰,“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我吓死了,张一回,你……别生气,原谅我行不行?张一回。”
他颠来倒去就是这么几句话,我几乎以为他又发烧了。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是冰凉的。
可以想象他是顶着怎样的寒风和大雪回来的。
我坐起来,轻声说:“我没生气……”
严行闷闷咳了两下,问:“那你原谅我了么?”
“没怪你,”我只好说,“我就是想起我爸……心里有点难受。”
“张一回,”严行抬腿,单膝跪在我的床上,他凑近我,嘴唇几乎要贴上我的耳朵。
下一秒,他极轻极轻地说:“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是那种喜欢。”他补充道。
第12章
后来我偶尔会想,如果严行晚一点说出这些话,就好了。如果能给我更多时间、更多阅历、更多钱,我就可以从容不迫地接受他,好好爱他。
但偏偏在这个时间点,这个我懵懂有余而宽容不足的时间点。
我推开严行,愣怔。而后,也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自顾自地把音量切换成平时说话的正常音量:“你说什么?”
在深夜的静谧的衬托下,我的声音大得吓人。
“张一回,”严行声音很轻,但语气慌张,“你,你……小声点。”
“你刚才说什么?”我音量未变,甚至更响亮了。
“妈的你们吵什么呢!”唐皓忽然咕哝着骂了一句。
严行急忙抓着我的手腕晃了晃,用气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张一回你小声点……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我再度沉默,大脑是一片空白。
“睡吧,你接着睡吧,张一回,”严行收回跪在我床上的腿,声音打着颤,“我还有点事……我走了。”
他说完,也不等我回答,落荒而逃。
走廊里慌乱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没一会儿, 唐皓的呼噜声又响起来。我坐在床上,呆愣地盯着寝室的窗户。原来外面又下雪了,大风大雪,凌晨三点半,严行是从天津赶回来的吗?那他又要去哪呢?
他说,他好像有点喜欢我——是那种喜欢。
那种是哪种?是愿意和我做朋友,还是——不,不可能——我脑海中陡然浮现出随喜会馆的屏风上的画,两个男人……
严行不是那种人,太明显了,蓝茵,苏纹……一个个漂亮的女孩子都往他身上凑,他不会是那种人。再者……无论他是哪种人,我都不是那种人。高中的时候隔壁文科班的一个女孩儿给我写过情书,说她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那时我其实是想答应的,但想到自己没钱给她买礼物,没钱带她出去玩,才狠心拒绝了。
我想严行只是为了道歉,才说这样的话安慰我。
他是聪明的人,他不想我自卑。是这样吧。
我坐在床上,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甚至已经有些泛白。夜里严行回来过吗?我甚至有些恍惚,觉得自己是做了场梦。其实严行并没有回来又离开,他还在天津,和他的朋友在一起。
我终于倒回床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沈致湘坐在桌前背单词,见我醒了,一屁股坐到我床上:“哎,一回,昨晚严行回来了?”
我的脑子乱得像一团浆糊,他回来了,我希望他没回来,他没回来。
“是吗?”我沉默几秒,说,“不知道啊。”
“我就说啊,靠,”沈致湘翻了个白眼,骂道,“唐皓他妈的脑子有病吧,大早晨起来就在那儿跟我逼逼,非说严行昨晚回来一趟又走了,说严行打扰他休息,他要和生活部反映这个情况,说得跟真的似的……你说他是不是有病?当官当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吧。”
“……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致湘抱怨一通,又回去背单词了。我洗漱完穿好衣服,摁亮手机看了一眼,已经十点过了。
此外,手机上,有十一个未接来电,从凌晨一点零二到凌晨两点四十八,全都是严行打的。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是那种喜欢。
这句话我只要一回想起来,就觉得芒刺在背,这感觉几乎和上次开班会时说不出推荐的景点的感觉一样。我心虚得不敢看沈致湘,更不想等中午唐皓回寝室了被他质问,于是随便收拾几本书,慌慌张张去了自习室。
我一直在自习室待到晚上十点半。
再不回去,澡堂就关门了。
这时我才掏出手机——手机被我调了静音。只有一个未接来电,是老妈打来的。
我拨回去:“妈?”
“一回啊,”老妈问,“怎么之前没接电话?”
“我……在上自习,手机没开声音。”
“哦!”老妈笑了,“这是刚回宿舍?”
“还没到宿舍,刚从自习室出来。”
“我儿真努力,”老妈说,“周六也不和同学出去玩啊?”
“嗯……也没什么好玩儿的。你和我爸这段时间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