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3)
那脚步声很慢,拖沓着。
不是严行,我想。
可下一秒我听见钥匙插.进钥匙孔的声音。
随即,灯也被打开了。
在寝室明亮的灯光下,严行的身影撞进我的视野。
之所以说是撞——
因为他整个人,是踉跄着摔进屋子的。
(三)
我连滚带爬,总算是接住了严行。
他身上的酒味浓得刺鼻,我忍不住皱了鼻子,使劲儿架着他:“严行,严行你没事吧?!”
这才发现他穿着件又紧又短的T恤,T恤下摆紧紧箍在腰上,加上他下`身穿的是低腰牛仔裤,一眼看去,白花花的腰和小腹都露在外面。
“我没事,”严行扒着我的胳膊企图站起来,但脚下一滑又扑在了我身上:“别叫人,我没事。”
“……你怎么喝这么多?”我把他小心地放在床上,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某远房亲戚喝酒醉死的故事,有些紧张:“真没事?你别硬撑啊,难受我就陪你去医院。”
“真没事,”严行脑袋一歪,竟然冲我笑了笑:“我是在宿舍吧?”
我心想这是喝了多少啊:“是宿舍,我是张一回啊——认得出来么?”
“张一回……”严行轻声说:“认得出来。”
“嗯……”我看着醉醺醺的严行,手足无措。我爸因为身体的缘故不能喝酒,我是真没照顾醉汉的经验。
但事实证明我想多了,严行用不着照顾,他自个儿把鞋一蹬,睡着了。
我盯着他的睡颜,仍有些紧张,心说不会睡死过去吧。
好在,他的呼吸挺平稳,只是有些重。
我这才回过神来细细打量他,穿得真少啊,秋天这么冷,他不怕感冒吗?
我凑过去为他盖上毛巾被,双手抓着毛巾被覆在他肩上的瞬间,我目光一顿——
严行的锁骨上,T恤半遮半掩的位置,有……吻痕。
我为什么一下子就确定了那是吻痕而不是虫子叮的?
因为——
那是一连串。
那是一连串,红通通的,吻痕。
(五)
第二天早晨八点十分,严行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倒不是我掐着表等他醒来,而是当时我妈打来电话叫我回家,我拿起手机时,恰好看见屏幕上的“8:10”。
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开学两个多月以来,严行第一次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宿舍。
我一面应着我妈的话,一面看向严行。他脸色惨白惨白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昨晚我给他盖上的毛巾被的一角,耷拉在地上。他脑门上一片明亮的汗珠,反射着清晨金灿灿的阳光。
挂了电话,我问他:“做噩梦了?”
“……嗯,”严行用手背抹了把脑门:“昨晚我喝多了,谢谢你了。”
“不客气。”我冲他笑笑。
严行也笑笑,起身收拾东西,下楼洗澡。
我叠好被子收拾好背包的时候严行带着满身水汽回来,他换了身新衣服,黑底白纹的衬衫,灰色运动裤——但脸色仍不太好,眼底两个重重的黑眼圈。
“你回家?”严回问我。
“嗯,”我把地铁卡揣进兜:“走了啊。”
“拜拜。”严回在我身后,慢吞吞地说。
到家的时候刚十点,楼下的早餐摊还没散。老妈已经开始做饭了。
“怎么这么早?”
“这不是你回来嘛,”老妈边翻铲子边说:“盼你回来一趟可不容易哟。”
“太远了,”我叹气:“地铁那个挤啊。”
十一点就开饭了,明明家里三个人,老妈却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炸藕合,白菜丸子汤,腰果虾仁,还去买了半只烤鸭。
“妈你这……”我没出息地咽了口唾沫:“也太夸张了吧。”
“多吃点,”老爸颤巍巍夹起一大筷子腰果虾仁,堆在我碗里:“一眼就看出来瘦了。”
“真的?”我挺高兴:“不会是长个了吧。”
老妈摸摸我头顶:“我看长了点,吃完量一下。”
边聊边吃,一家人都吃撑了,各回各屋午睡。床单枕罩都是老妈新换的,有一股淡淡的洗衣液味道,闻着很舒服。被子也松松软软,盖在身上,像轻柔的云。
我忽然想起严行,这天冷得要盖被子了,他的床上还是单薄的毛巾被,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第二天吃过午饭,我就该回学校了。老妈嗔怪我走得太早,我只好搂搂她,解释说就下午这会儿人少,吃了晚饭走就该赶上晚高峰了。出门时老爸偷偷塞给我五百块钱:“拿去零花,有喜欢的女孩儿,请人家吃吃饭逛逛街。”
我小声说爸您想多了,但他执意把钱塞进我书包,压低声音:“这是我——私——房——钱——”
到宿舍,门上大锁没锁。
我开门,见严行床前并排摆着他的白球鞋。
“你回来了?”严行揉着眼睛坐起来,身上紧紧裹着毛巾被。
“嗯,”我把书包放下:“你怎么这会儿睡觉?”
按严行一贯的作息,这会儿他就不可能在宿舍。
“我,”严行嗓子有点哑:“困了就睡了。”
“噢。”
我从书包里掏出被老妈包了三层塑料袋的保温盒:“我妈做的,来点吧?”
“啊?”
“红烧肉,我妈做这个一绝,”我走到严行床边:“他俩回来肯定挺晚了,你趁热吃吧。”
“……”
严行低头看着微微焦酥的肉,几秒后,伸手把保温盒接了过来。
我靠着柜子看严行,他大概没吃午饭吧,筷子下去就停不住了,米饭和着肉大口大口往嘴里赶。他的两颊鼓起来,吞咽的声音又快又疾,像我小时候在北京动物园看过的松鼠。
很快大半盒肉和米饭下肚,严回才猛地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我:“这是你……晚饭?”嘴角还黏着颗米粒。
我有点想笑,不然呢,专门带给你们吃的话,干嘛还往里放米饭啊。
“没事,你吃吧,”我说:“我还带了面包。”
“我……”严回忽然站起来,手里还捧着保温盒:“对不起啊,张一回。”
我愣了愣,连忙摇头:“道什么歉,我在家吃了好几顿了都,你快吃吧。”
严回看看我,复又坐下,接着吃。
他低头时,头顶小小的发旋露出来,落进我视线里。我看着严回,从他的发旋,看到他的肩膀,然后是胳膊,手腕——真瘦啊,怎么过了个周末感觉他更瘦了?
那腕骨凸得真高。
“严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可能是那个瞬间脑子抽了一下:“我还有一床被子,你可以先盖着。”
(六)
我从行李箱里搬出那床五斤的厚被子,放在了严行床上。
“……你不盖吗?”严行盯着那被子,小声问我。
“我现在盖的那床也三斤呢,够了,”我说:“不过过段时间降温了,你……”
“我会赶快买被子的!”严行连忙说。
“……我是说,过段时间降温了,你得多穿点。你穿得太少了。”
“诶,”严行点头,顿了一下,略略压低声音:“真的谢谢你了,张一回。”
“不用这么客气。”我被他谢得脸有点烫,至于吗?多大点事。犹豫了几秒钟,又说:“你下次,还是少喝点儿吧?那么晚了,呃,虽然现在治安还行吧,但还是……你一个人,还是不太安全。”说完就立马后悔了,也许人家是有人送回来的呢?他脖子上还那么一大串吻痕呢。吻痕,对了,怪不得他拒绝了那个文学院的女孩子。他大概有女朋友,或者至少,不缺女朋友。
严回怀里抱着我的被子,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点点头,说:“嗯,真的麻烦你了,前天晚上。”
这个人。我没有怪他前天晚上给我添麻烦啊。
第二天沈致湘回学校,这家伙贼眉鼠眼,一把拽过我,恶狠狠道:“是不是哥们啊!上次借你件儿T恤你都不借!怎么把被子借给严行?!”
这家伙倒是眼睛够贼,我推开他,冷酷地回答:“废话,你一件衣服能穿半个月,我借你穿了我以后还穿不穿?!”
沈致湘一拍大腿:“我跟你说!我就把话放这儿了!我以后天天换衣服!”
我:“啊?”
“被她嫌弃了,”沈致湘倒在床上,长长叹了口气:“又嫌我衣服脏了,又嫌我发型不好看,我看她就是……哎不是,你说,她也变心变得太快了吧?暑假的时候还天天跟我聊天儿呢!这还不到一个学期!”
那悲愤交加的小模样,再蹙个眉,就直逼西子捧心了。
我没谈过恋爱,只好硬着头皮安慰他:“这个……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我对她很认真的!”沈致湘哀嚎:“你知道我喜欢她多久了吗,我靠,就我俩上课传的纸条,这么厚一沓——”
我只得听他缅怀了半个小时的单恋岁月。最后,沈致湘说着说着,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了,一个一米八多的东北爷们,竟然哽咽了:“哎,其实我哥们——和她同专业的——都和我说了,她早就和年级里一个男的暧昧上了……”
很久之后想起这些画面,我才明白那时候的我们连忧伤都是轻飘飘的,那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