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12)
“好……我去看看……谢谢你了。”
“啊,不客气不客气,”班长连忙摆手,“你要是有什么不清楚的,再来问我。”
我一口气从三楼跑上五楼,五楼静悄悄的,学生会办公室铁门紧锁。我找到了那块黑板,黑板上粘着五颜六色的便利贴,上面写着各种待办事项。黑板旁果然挂着一个白皮本子,从9月份新生入学,一直到现在12月,每周,生活部都会在本子上记录违纪通报名单。
12月15号那天的本周违纪名单通报里,只有“张一回”一个名字,通报原因是简短的两个字:外宿。
就是我去随喜会馆接严行的那次。
往前翻,连着好几页都是“本周无违纪人员”,一直翻到十月份,才出现一个名字,马莉,通报原因是“马莉同学在寝室使用大功率吹风机,导致寝室跳闸,宿管处罚马莉同学所在寝室断电24小时。马莉同学的行为影响了寝室其他同学的正常生活和学习,违反了我校学生宿舍管理条例”。
这么长一串通报原因。
而我,只有短短的两个字——外宿。因为这两个字,我失去了一学年的助学金。两千块,三千块,或者四千块。
临近熄灯,唐皓才回到寝室,边进门边打电话:“哎,我肯定不是故意的啊,宝贝儿,我真的是忘了……今晚我们班开班会啊,公布那个什么助学金的名额,嗯,嗯……嗨,我你还不信吗?那你去问我们班别的同学,行了吧?宝贝儿……啊?你们班助学金名额没开班会公布吗?那是你们班班干部不负责,这个涉及到钱,肯定得向所有人公布啊……哈哈,是有骗助学金的,我跟你说宝贝儿,社会就是这样,你见多了就习惯啦,我们班还不是么,嗨,没法说……”
直到熄灯,唐皓都一直在打电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挂掉电话,在黑暗中笑了笑:“哎,正好说起这个了,咱们在宿舍里悄么声地说一下啊,你们觉得这个助学金评得公平吗?”
不待我和沈致湘回答,他继续说:“我就觉着不公平!咱这么说吧,填的那个家庭情况表,怎么能保证是真实的?村委会给盖个章就行啦?谁知道是不是电脑P上去的啊!而且这个东西吧,学校说是会核实,其实才没人管呢。我看这个家庭情况,也就是凭空说出来的。”
沈致湘淡淡道:“也不至于吧,毕竟还是有风险的,如果真的造假被查出来,是要受处罚的。”
“关键就是没人查啊!”唐皓的语气十分愤愤不平,“这种造假的太多了,唉,你们不在学生会不知道,我之前就听辅导员说过类似的事儿……现在的学生,怎么说吧,我觉着是有点儿没志气,一年差那两三千块钱能饿死吗?出去做点兼职,一两个月就能赚这么多对不对?为什么非要占国家的小便宜呢……”
“你……”沈致湘顿了顿,语气一转,“算了,睡吧,挺晚了。”
黑暗中,我睁着眼,默默地想,两千块钱够我花将近三个月,够我爸去医院做一次复查,够……
太多了。
可以花很久。
第二天又是周五,严行还是没有回学校。
我平静地上课,下课,吃饭,自习。
周六,出太阳了,我打算出去找个兼职——我妈以为我一定能评上助学金,然而我没评上,所以下个月的生活费,我得自己赚。
就在我穿好鞋准备出门的时候,寝室门上的把手“咔”地转了。
门开了,严行站在门口。
他穿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肥大的运动裤,一只脚穿着皮鞋,另一只脚竟穿着拖鞋。
他又瘦了,下巴颏尖尖的,半掩在羽绒服的高领后面。
“张一回。”
严行低声唤我的名字,声音嘶哑。
第15章
“你怎么了?”我惊讶地看着严行的脚,“怎么穿拖鞋?”
“右脚扭了一下。”严行在椅子上坐下,离得近了,我才发现他穿拖鞋的那只脚的脚踝有些发红,高高肿起来了。
“怎么弄的?”我蹲下,下意识地想伸手碰一碰,刚要伸出手去又堪堪忍住。
“没怎么,就是……爬山的时候,扭了一下,”严行把右脚向椅子底下收了收,仿佛在回避我的目光,“真没事儿。”
“……哦,”我站起来,“那就好。”
其实我有一肚子疑问,严行走的时候穿的是一双系带的靴子,哪那么容易扭脚呢?爬山,天津有什么山可爬?我没去过天津,但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可以爬山的景点。而且就算是爬山扭了脚,那也不能就这么随便地穿着拖鞋回来吧——天这么冷,他竟然光脚穿拖鞋。
甚至,严行穿着的肥大的运动裤,也不是他上周出门时穿的裤子。我几乎怀疑严行是不是遇上了更严重的事故。
然而严行显然不想说,我也只好不再多问。
严行脱了羽绒服,背对着我站在衣柜前。他羽绒服里面穿的是一件浅棕色毛衣,吊牌从领口处耷拉出来,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我觉得严行真的又瘦了,不仅是下巴更尖了,他的脊梁骨甚至都从毛衣下面凸起来。
虽然脚扭了,但严行的动作倒是很利索,他收拾好换洗衣服,拎上沐浴露洗发水,一瘸一拐地就要出门。
我连忙起身:“严行,你去洗澡?”
严行的手已经扶在了门把手上,他背对着我,没有回头:“嗯。”
“那……需要我帮忙不?”
严行仍旧背对着我,温声笑了一下:“不用,谢了啊。”
说完,他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严行回学校了,但我也发现了,他开始避着我。
准确来说,并不是“避”,因为我并没有纠缠他。用“疏远”应该更合适一些,严行不再和我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也没再帮我占过座。他又恢复到刚开学时的生活作息,早早起床,很晚才回寝室,回来了就是洗澡、睡觉,我和严行之间的交流,也随之恢复成“回来了”“嗯”之类的只言片语的寒暄。
如此四天之后,沈致湘悄悄问我:“你和严行吵架啦?”
“啊?”我摇头,“没啊。”
“那怎么……感觉你俩有点尴尬,”沈致湘挠挠头,“而且之前你俩不都一起吃饭吗?”
“没吧,你想多了,”我干笑两声,“严行起得早嘛,就……我过两天开始做家教,就和他说不一起吃饭了,时间赶不到一起。”
“噢,你去做家教?”沈致湘的注意力很快转移,“一个小时多少钱?”
“一次俩小时,一百二,一周一次。”
“在哪啊?”沈致湘有些心动的样子。
“挺远的,房山区了。”
“哎,”沈致湘感叹,“那也太远了,不过我也挺想赚点零花钱的。”
我心想,不是“也”,我赚的不是零花钱。
“嗯……那你可以在学校附近找一找,也有那种大学生家教群,你加进去勤看着点消息,兴许就找着了呢。”
沈致湘点头:“行,我有空看看吧。”
我找的这份家教是教一个高二男生的数学。房山区确实离学校很远了,但两小时一百二,出价算是比较高的。一周一次,一个月四次,也才能赚四百八十块。四百八十块,刨出来回路费和杂七杂八的费用,能剩下四百五。我就是再节省,四百五十块也不够一个月的生活费。
我还在离学校十站地的一家餐馆找了收银员的兼职,晚上七点到十点,一周去三次,一个月七百块。
这样加起来,一个月赚的钱不仅足够我的开销,还能攒下一点,快过年了,我想给老妈买件好点的羽绒服,她那件梅红色羽绒服已经穿了不知多少年,到处破洞,总有细小的绒毛从衣服里飞出来。
我开始忙着打工,每周四、五、六的晚上去餐馆收银,周日下午去做家教。大一专业课多,要修的选修课也多,除了上课和打工,我还要挤出时间学习——这学校的学生都是学霸,图书馆里总是人满为患,别人都在学,我自然不能落下。
就这样忙忙碌碌过了半个月。餐馆的老板是个山东大叔,朴实豪爽,对我也不错,总叮嘱我去餐馆前不用吃晚饭,到了餐馆他请。教的那个高中生是个挺有个性的男生,喜欢玩滑板,手臂上纹着一只精致的黑色甲壳虫,手指上偶尔会套个硕大的骷髅头戒指,我本来担心和他的沟通问题,但两周的课上下来,我发现他很懂事,虽然对学习不算上心,但还是愿意配合我的辅导。
忙碌归忙碌,但还算是顺利。
只有一天晚上,我从餐馆回学校,走进宿舍楼的时候,和严行面对面遇个正着。那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了,严行背着往外走。
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冷了,往常站在楼下缠缠绵绵的小情侣们全都不见踪影,夜里寒风凛冽,只有我和严行,无声地对视。
严行上身穿了件黑色夹克,下身是上次那条肥大的运动裤,脚上一双白色运动鞋。他的黑色夹克的拉链只拉到胸前,大喇喇地露出白皙的脖颈。
“呃,你……出去啊?”我有些尴尬地开口。
“嗯,”严行直直看着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拜拜。”
“拜拜。”
严行干脆地走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他的脚都好了。原来已经这么久,我没有和他好好说过话,没有好好看过他。
我转身,望着严行高瘦的背影,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我对自己说,这样很好,就该这样。毕竟严行曾对我说过那样令彼此都万分尴尬的话——无论他是按捺已久,还是一时脑热。而我,给不了他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