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16)
严行坐在我身边等泡面泡开,我们两个对视,他无声地勾了勾嘴角。
我的心像只漏气的皮球,他一笑,就软塌塌地陷下去。
两天后,学院公布两张处分,一张是严行的,殴打同学,记大过,取消本学年一切评优评先资格;一张是唐皓的,滥用职权,被降职为学生会干事,两学年内不许参与其他职位竞选。
我是在和严行一起去上课的路上看见处分的,白纸黑字盖了鲜红公章,贴在院楼的公告栏里。
我愣愣地问严行:“不是赔钱就行么?”
严行漫不经心地说:“不就是记过么,无所谓。”
无所谓个屁啊无所谓,我是最清楚严行学习有多认真——除了逃课的时候,只要他在学校上课,无一例外都坐在第一排,仔仔细细地听课做笔记。我甚至记得严行的那篇读书报告,写《伤逝》,他磨来磨去,最后竟然得了全班最高分,被老师请上台朗读那篇读书报告。
我记得那场景,严行站在讲台上,他穿了件藏蓝色外套,衬得他的脸白皙而肃穆,我坐在第一排最侧边的位置,清清楚楚看见他半垂着的睫毛,和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条。
“涓生对于子君的‘启蒙’,与其说是一种先进对蒙昧的‘开悟’,不如说是一种价值观对另一种价值观的侵略……他们处在不同的环境里,背负着不同的痛苦,理所应当有不同的价值观,无所谓哪种价值观更高级……”
严行读完,全场寂静,有人没听,有人听了却没懂——比如我。
只有上课的女老师自顾自地点点头,然后问严行:“所以你觉得涓生爱子君吗?”
严行沉默片刻,说:“老师,我不知道。”
女老师又问:“那子君爱涓生吗?”
这次严行笃定地回答:“爱。”
他说出那个“爱”字的时候,有长长的凉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教室的蓝色窗帘鼓起来,像鸽子张开的翅膀。紧接着,教室的门被风“嘭”一声吹上,把我吓了一跳。
而严行一直站在那,侧脸宁静得宛如无知无觉。
严行学习很努力,但是大一学年,他没有评优评先的资格了。我知道他根本不必惦记那几千块钱的奖学金,但奖学金……总归是对一个学生的肯定。
而严行已经拽着我离开公告栏,大步往前走,他后脑勺对着我,声音带着笑意:“明年我的排名要是能拿奖学金,你奖励我顿饭吧?”
当然可以,我问:“你想吃什么?”
“红烧肉。”
“啊?”
“就上次你妈做的红烧肉啊。”
“……就吃这个?”
“嗯……”严行扭头,轻轻瞥我一眼,“那咱们再出去玩一趟?”
“行。”我笑着答应。
我和严行的关系又恢复成之前那样,每天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但还是有什么东西变了,比如说,我没再去严行的床上和他一起睡过——就算是有一天严行不小心把水洒在了被子上。那天是个雾霾天,严行也不知怎么弄的,把满满一杯水淋在了被子上,那时候已经快熄灯了。严行把被子烤在暖气上,扭头看看我,然后不轻不重地嘟囔一声:“今天暖气不热啊?”
我盯着手里的单词书,实际上已经什么都记不进脑子了。
严行把被子规规整整烤在暖气上,自己则坐在床边,眼巴巴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脸颊发烫,但硬是没作声。我想起之前的夜晚,他的额头抵在我胸膛上,之前的夜晚,他极轻极轻地说,我好像有点儿喜欢你……
一直到将要熄灯时,沈致湘打完LOL去洗袜子,洗好袜子看着铺满棉被的暖气,惊讶地问:“谁的被子?”
严行说:“我的,洒上水了。”
沈致湘瞅瞅严行的床:“啊,那你没被子盖了?”
严行点头。
“哎,我也就一床……”沈致湘挠挠头,“要不你今晚多穿点睡?”
严行笑了一下:“嗯,行。”
还有两分钟熄灯时,我把一床被子抱到严行床上:“你盖吧,我那儿还有一床。”
严行小声说:“你不冷吗?”
我硬着头皮回答:“不冷。”
“噢,”严行抱着我的被子,垮了一下嘴角,“那好吧。”
一晚上我冻得哆哆嗦嗦,严行的床板隔一会儿就响一声,大概他也冻得哆哆嗦嗦。
第20章
时间一晃就期末了,一月二十号上午,考完最后一科经济学导论,我和严行挤在拥堵的人群里,慢慢挪出教学楼。
“最后那道题好难,”我问严行,“魏阿姨划重点的时候说了吗?”魏阿姨是教经济学导论的老师,一个亲切和蔼的小老太太,她让我们不要叫奶奶,叫阿姨。
“没啊……”严行叹气,“她就没说有英翻中,那个人名我都是乱翻译的。”
这时我听见有人遥遥喊我:“诶!张一回——”
是沈致湘,隔着密密麻麻的脑袋,他伸长脖子,抬手指向教学楼门口的方向。我意会,和严行走到教学楼门口的银杏树下,等着他。
没一会儿沈致湘出来了,身后跟了个娇小的女孩儿。这女孩儿看着最多一米五五,马尾辫,皮肤很白。
“呃,这我同学,杨璐,化院的,”沈致湘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一起吃饭去?”
“走啊。”我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嗯。”严行也笑。
沈致湘使劲儿推我的肩膀:“走走走赶紧走!”
他身后的杨璐,脸有些红。
期末考结束了,学校附近的餐馆里都是黑着眼圈庆祝解放的学生,天气冷,沈致湘提议去吃火锅。我们到了学校南门的小重庆火锅店,上一次来是沈致湘过生日请客,三个北方人都不吃辣,可以直接点了个番茄锅。这次沈致湘故作漫不经心地说:“来个鸳鸯锅。”
我问:“你吃辣啊?”
“不,”沈致湘轻轻看了杨璐一眼,“杨璐吃辣,她家成都的。”
我:“哦。”
严行:“哦!”
沈致湘表情崩溃地看向严行,然后把菜单塞到严行手里:“你来点你来点。”
严行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攥着铅笔,像个认真的小学生。
“一回,你想吃什么?”严行问。
“我都行啊。”
“牛肉还是羊肉?”
“呃,牛肉吧。”
“极品牛肉卷还是草原肥牛卷?”
“……草原肥牛卷?”
“嗯,五花肉吃吗?”
“吃。”
“鸭肠来一份吗?”
“行啊。”
“哎,”沈致湘打断我们两个,“你俩这说相声呢?一捧一逗的还挺齐活。”
严行笑,把菜单递给杨璐:“你们两个点吧。”
杨璐小声说了句“谢谢”,接过菜单,偏过脸看沈致湘:“致湘,你想吃什么呀?”
啧,致湘。
沈致湘和杨璐商量着点菜,我和严行就默默打量他们俩。一个东北壮汉,一个成都妹子,竟然意外地挺般配——不知道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夫妻相?
沈致湘平时也算五大三粗,现在当着杨璐的面儿,整个人都翩翩君子了,连那感染力极强的东北腔都收敛不少。
没一会儿服务员把我们点的菜端上来,有一盘莲藕放不下了,沈致湘勤快地把桌子上的盘子挪来挪去,终于腾出一小块地方,他对服务员说:“就放这里吧。”
要在平时,他说的是“你葛这儿放吧!”
一顿饭下来,我憋笑都憋饱了。
吃饱喝足,杨璐说要和室友去逛街,便没和我们一起回学校。杨璐走了,沈致湘盯着杨璐的背影,直到她走进地铁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哎妈,累死我了。”
我和严行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笑笑笑,别笑了!”沈致湘说着,自己却也笑了,“很好看吧?”
“嗯,好看,”我问他,“你怎么认识的?”
“我俩一起上体育课,”沈致湘表情有些羞涩,“我那个体育课是国标舞么,我俩正好一组……不是这礼拜考完了,我就跟她说,搭档了一学期,吃个饭吧。”
严行精辟地评价:“有戏。”
“我也没想那么多啦,”沈致湘一脸壮汉式娇羞,“试试吧。”
这一天无风无雪,午后阳光明媚,天空明净得像宫崎骏的动画。我们三个吃得肚子圆滚滚,说笑着往宿舍走。这一刻时间好慢,剩下的三年半,悠长得如同一辈子。
回宿舍,倒头就睡。期末复习那两周,实在太缺觉。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有些发暗了,沈致湘开着电脑打LOL,严行还在睡。我迷迷瞪瞪地走下床,喝了口水,然后走到严行床边,坐下。
大概是还没睡醒,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看着严行睡在那儿,乖顺地闭着眼,就忍不住伸出手,刮了刮他的脸颊。
严行皱了下眉,没睁眼。
这段时间明明是水深火热的期末复习,严行却反而胖了,面色不再像之前那样憔悴,两颊也像长大了的猫一样鼓起来,软软的。
我捏着严行的脸,觉得触感真好。
“嗯?”严行总算半睁开眼,看看我,眼睛又闭上了。
“起了不?”我叫他,“都该吃晚饭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