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海沦陷之后何庭珖就辞去一切需要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的职务,躲进公共租界一心装死。然而不知怎的日本人还是找上了他,软硬兼施逼他当中日联合商会的主席。
所谓中日联合商会,不过是日本军部为搜刮民脂民膏临时想出来的一个名头,其目的是把占领区的大小商号都集中起来征收各种费用充作军费。主席说白了就是收钱的,而且还是逼中国人出钱给日本人打中国人,其性质与汉奸无疑。
何庭珖到这时候也懂得破财消灾的道理,一边装病一边主动向商会筹建委员会捐了一大笔钱。日本人得了好处也就没再为难他,不过自那以后隔三差五地就要来募捐。何庭珖眼睁睁看着守了大半辈子的财产被大刀阔斧地挖走,但为了保命无计可施。
原以为出了血就能逃过一劫,没想到前天夜里警察局突然来人,不由分说就把他铐上警车。等进了审讯室他才知道,是他那同在英租界的小舅子藏匿游击队员被人告发。警察赶去抓人的时候游击队员早已经溜得没影,连小舅子也不知所踪,于是不分青红皂白把相关人员全部逮起来挨个审问。
何庭珖与他那母夜叉似的老婆分居多年,连小舅子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更别说游击队员的事了。然而日本人是不听解释的,不知道就接着审,审到知道为止。藏匿抗日分子是重罪,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这时候管你曾经捐过多少钱,只要进了审讯室都一个待遇。
祝南疆出院后佐仓昭雄大概不太放心他,在特务科给他安排了一个日本顾问,除顾问之外还有部分警员原本就是勤务兵出身。少数几个中国人知道祝南疆与何庭珖的关系,私下里跑去给他报信。
祝南疆听到消息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犹豫半晌还是带人去了审讯室。
印象里早在十年前何庭珖就肿成了一个发面馒头,今日一见倒也没有恶化多少。警员把人带到会客室里,祝南疆见他目光呆滞,动作僵硬,一打听才知道半个钟头前刚挨过一顿鞭子。
——一顿鞭子就吓成这样,看来这白面馒头是真的不经揍。
“知道为什么抓你?”
“知道。”
“打算招吗?”
“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也得招啊。”
祝南疆斜靠在办公桌上,一只手夹着烟,吸两口又低头去看桌上的材料。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藏匿抗日分子,招了是死不招也是死,只不过早晚的区别。隔段时间就有人因为类似的罪名被送进来,大部分是真不知道,知不知道都一样,冤死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他一个。
“我是不是……活不成了?”何庭珖忽然抖抖索索地抬起头来,没有全抬,只刚好让祝南疆可以看到他的整张脸。
“看情况,还能活几天。”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没用。”
何庭珖哆嗦一下,又缓缓垂下头去。
刚被带进审讯室的时候他就想到了祝南疆——老三是大官,老三当过警察局长,只要老三出面一定能救我性命!虽然他恨我,但只要我求他……我忏悔,我向他赔罪,我给他磕头!只要他肯救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然而,在真正见到祝南疆的那一刻,他胆怯了。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对他做过的一切,也清楚地记得他如何从一条可怜虫变成疯狗。是他令老三变成这样的,是他亲手将老三逼成了恶魔。一切都是因果报应,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老天爷早在三十年前就为自己安排好了结果。
“听说,进了审讯室的人很少能活着出去。”
“是。”
“我很怕痛,那些刑具……我受不了的。”
“怕死还是怕痛?”
“都怕。”
祝南疆很木然地看着眼前之人,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一门心思抽烟。
从二十多岁开始当上警探,他审过成百上千个犯人,看惯了各式各样的“怕”。人生来就是惧怕疼痛和死亡的,这没什么稀奇。
“不知道大哥怎么样了……”沉默半晌何庭珖复又开口。
“你问我?”
“你知道吗?”
“不知道,可能死了吧。”
祝南疆想起前段时间在何公馆门口看到的那个人影,现在想想也许是何庭毓的魂魄。
不是经常会有这样的事吗,人在投胎前去生前住过的地方看一眼再走。所以他应该是已经死了,这么解释就很对。
“死了……好……”何庭珖口齿不清地喃喃两句,忽然又抬起头来,这回直视了他的眼睛,“行行好,给我个痛快吧。”
“不怕死了?”
“我受不了的,我撑不下去……我怕我会说出些什么来。”
“你知道什么?”祝南疆皱起眉头。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在挨完第一顿鞭子的时候他想到一个主意。他虽然不知道游击队员的事,但却知道一些别的,一些可能对军部有利的情报。如果他能够态度良好地,主动把这些情报交代上去,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的希望。
可是现在,他想,算了吧。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了,生活没有指望,战争看不到尽头,连向来最可靠的金钱也保不住。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要忍耐多久呢?
我好歹也是军人的儿子啊,大哥战死了,我就算苟且活下来,以后又有什么脸下去见他呢?
祝南疆沉默地看着他,没再追问下去。
烟抽完了,他叫来值班的警员,三人一同回到审讯室。角落里的木头型架已被染成了暗红色,不知浸过了多少人的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二十分钟。”
“什么?”
“给你二十分钟的时间。”他接过钥匙替男人打开手铐,“挑一样你下得去手的。”
何庭珖猛地抬头睁大眼睛。
祝南疆不再说话,转身带着警员退了出去。
回到会客厅后他又给自己点了根香烟。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敲着,他脑子里空荡荡的,不知该想些什么。
十五分钟后警员敲门进来:“科长,死了。”
祝南疆手一抖,落下一块烟灰:“怎么死的?”
“吊死的。”
“好,那就接着审吧。”
“科长?”
“接着审,审到咽气为止。”
对方终于反应过来:“是!明白!”
两天后祝南疆在报告书上签了字,何庭珖因拒不招供在行刑过程中猝死,尸首弃于乱坟岗。
作者有话说:
滴滴!今天是长长的一章!
第86章 治病
何庭珖的死多少令祝南疆有所触动。
倒不是怜悯或者伤怀,而是感慨世道变迁,一切不复当年。尽管类似的感慨在他刚进巡捕房混出点名堂的时候就曾有过,但那又是全然不同的一番心境。
何家的人原本只是在自己眼里死了,现在则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殆尽,就好像过去的祝南疆再次与自己诀别。可他们走了,留下的却仍旧是一个压抑的世界,自己并没有因此自由,甚至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温长岭向他描述的那个“以后”,他其实想象不来,事实上他从未试图想象过“以后”。他的世界一直都很小很小,小时候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三德里的那条弄堂。且大概因为书读得少,见识浅,他其实活得有些“鼠目寸光”,永远只看得到钱,权等可以随时享受的东西。
他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且已经拼尽全力爬到了他可以到达的最高位置。太远的地方他看不到,就不去看了,太深的道理他想不明白,也懒得琢磨。以至于现在,当温长岭突然提出要带他走,他欢喜过后是深深的茫然。欢喜的是终于从哥哥口中听到这句话——其实在他看来跟承诺“一辈子在一起”没有两样,茫然的是他不知道“以后”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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