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朱没再说话,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温长岭似已习以为常,半响过后又兀自开口:“你说你在找人,找到了吗?”
“大概打听到了一些,这阵子主顾那边走不开,等到下个月……”
“我认识报社的人。可以帮你去登个寻人启事,或者去各个医院和收容所问问。”
“没事,我大概已经知道他在哪里……”小朱的声音轻晃,像是换了个姿势转向另一侧,“其实我很早就得到过他的消息,只是一直没去见他。”
“为什么?”
“我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火熏坏了我的喉咙,在我脸上留下疤痕……”
“就因为这?”
“我们约好一起走的,可是他走了,我没走,因为一些原因……我骗了他。”
温长岭抬头躺直了身子,在黑暗中微微睁开眼睛。虽然有黑布挡着,但因为外边阳光正好,隐约也能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
“那种时候谁都不能保证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有多少骨肉至亲被冲散,又有多少陌生人被卷裹到一起。只要活着,有什么心结是解不开的?”
“我只是怕……时间过去太久了,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时候的样子,而且……他没有我,似乎也能过得很好很安宁。”
“你在找的那个人,我想她也一定在等你。她不会在乎你脸上留了多少疤痕,不会在乎你的声音变成什么样子,更不会在乎你当初为什么骗她,她只想知道你平安。”
又是良久的沉默。小朱像是仰面平躺到了地上,因为声音忽然又换了个位置变为由下往上。
“温先生,你有过和至亲分别的经历吗?”
“我父母很早就过世了,他们没有经历战争,这是一件好事。”
“除了父母之外呢?我是说,就是那种……世界上唯一或者为数不多的你想亲近的人,你本来以为永远不会和他分开。”
“我有过很挂念的人,我们曾经约好一起来重庆,我先走,他随后就来,但是他没有。”
“他一定遇到了什么事。”
“我打听过他的消息,我托很多人去找他,留在上海的朋友……他们告诉我他死了,和报纸上说的一样。”
温长岭近乎平静地说着这些话,仿佛已是十分遥远的事,又仿佛近在眼前。
人们说时间能够缓解伤痛,可是在他这里时间因伤痛停滞不前。他想不通因和果,也分不清过去和现在,那个人明明上一秒还在胡搅蛮缠地对他说着肉麻话,下一刻却出现在新闻报纸的死亡名单上。
一定哪里出了问题。
他怎么会死呢,他那么一个不要命的人,那么多的难关和凶险都挺过来了,怎么可能说死就死呢!就算死,他也会死在我身边,不是吗?
——我死了,我的骨灰跟你在一起。
——等你死了,你变成了骨灰,我们还是在一起,就像夫妻一样。
战争终于结束了,可是你在哪里呢?你连骨灰都不肯留给我,我要怎么才能跟你在一起!?
“你怨他吗?”
小朱的声音从耳边响起,温长岭回过神来:“怨他?我为什么要怨他?”
“只要你不怨他,还想着他,他就等于活着。”
“他的确还活着,他没有死。”
“温先生?”
“三年前的城南轰炸,我好像在援救队伍中看到过他……也可能是我眼花了,那个影子跟他很像,可惜一晃就过去了。”
“世上长得像的人是很多的。”
“我知道,但这也许是个好兆头。”温长岭苦笑一声,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等我眼睛好了,我打算找人打听打听,如果没消息就回上海看看。”
小朱似乎爬起来往躺椅边挪了挪,两人头一次靠得这么近,温长岭闻到他身上带着股熟悉的花草的香味。
“他死了这么久,你还想着他,他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
“我们小的时候就认识,虽然时有分别但一直没断了联系,如果不出意外以后也是要在一起的。”
“听上去好像在讲青梅竹马的爱人一样。”
“差不多是这样……”
温长岭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回想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人逼着自己说爱他。
爱算什么?如果说一次爱就能让对方回到自己身边,那他想听多少他就说多少。但哪怕他说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及对方爱自己的多吧,可惜直到失去之后他才真正体会到这份感情,一天比一天深,直到闭上眼睛就会产生幻觉的地步。
那么依赖自己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抛下自己先走呢?那么疯疯癫癫地追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人,怎么可能说停就停呢?他不是承诺过,会平安等到自己去找他的那天吗!?
——我真想永远在那里,等你来带我走。
——你还会找我吗?
是了,他一定还在那里,在某个角落悄无声息地等着自己。
所以他得去找他,如果他不去,他就永远在那里不会出来。
.
远处不知哪里传来鸟叫。太阳似乎愈发强烈了,薄薄的两层黑布快要遮挡不住。
再过半个钟头应该是洪妈来给他准备午饭的时间,也可能是一个钟头。这两天因为天气太好,他经常在院子外躺着躺着就打起盹来,然后忘了时间。
“小朱?”他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个人,轻轻唤了一声却无人回应。
大概已经走了吧……
温长岭轻叹一声,索性就这么恍恍惚惚地任由自己睡过去。
阳光透过层层枝叶和黑布灼烧着眼皮,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忽然阴影笼罩下来,嘴边倏地一麻,似是有人用唇尖轻轻擦过。鼻腔里涌进一股熟悉的花草清香,转瞬即逝。
“……等等!”
温长岭惊坐起身,粗喘两记之后猛地扯掉了遮眼的黑布。
洪妈闻声从院子里奔出来:“温先生,怎么了?”
术后初愈的眼睛骤然暴露在阳光下,立刻就沁出了眼泪。温长岭条件反射地用手遮挡,抬起手臂却发现胸口有纸张飘落。拾起一看,竟是张黑白照片。
握着照片的手颤抖起来,他强忍酸涩边眨眼边大声对洪妈道:“你到了多久?刚才有谁来过?”
“才到没多久,见你睡得熟就没叫你……那位姓朱的先生刚走,我来的时候碰到他。”
“前几天来过的那个?”
“对,你跟我说过的,我以为你们认识。”洪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温长岭面色有异不禁紧张。
“他……他长什么样?”
“三四十岁,偏瘦……右边脸上有块烧伤,但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很俊。”
温长岭跳下躺椅,捏着照片就跌跌撞撞地往街上奔去。因为长久不曾直视日光眼睛几乎酸涩得睁不开,但好在能够看清面前的事物,比术前不知好了多少倍。
“温先生!等等……别出去,当心眼睛!”
洪妈慌里慌张地跟在后面想要拦他,竟无论如何都跟不上他的步子。
温长岭充耳未闻地一路往前。
初秋的正午阳光正好,郁郁葱葱的街道蕴含着一切生机。鸟的鸣叫,小孩子的嬉闹,还有风刮过树叶的声响从耳边擦过,抚乱了他的鬓角。
跑着跑着他忽又停下脚步,心脏咚咚地跳着,喘息声仿佛是在笑。
一切声音都远去了,暖风呼啦啦地凝固在他的面颊风干了泪痕。
——南疆,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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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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