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不认识。打仗时我们吴家分了几支,我们这一支本来学不上本家的本领,后来要分散了,才从老一辈那把这制法学下来。”
面对无情的战火,谁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所以一直不让旁支窥学的技艺也像火种一样传承给了他们,为了就是在战乱之中留下足够多的种子——只要种子还能留下一颗,将来就能重新生根发芽。
张副会长听完老人的话,心里更加难受。当年留下的种子生了根、发了芽,正要茁壮长大时却被人连根拔起——没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人痛心了。张副会长语气微微发沉,叹着气说:“我希望您能好好考虑我的话,如果您愿意参加这个重点扶持项目,年后我就来接您到协会分下来的住房那边。”
老人看了看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孙女,又看向张副会长诚挚的脸庞,干燥、微瘪的嘴巴颤抖了几下,终于还是点了头:“我愿意参加。”这样好的事从天上砸下来,让他有点无所适从。以前制笔的技艺是他们吃饭的本领,原来现在他们还能靠它吃饭吗?老人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我愿意参加的。”
新年很快到来。
袁宁在章家过的第三个年头,终于正式过去了。跟着章先生跑完亲戚,又去首都看了袁波的新家,袁宁才终于有空喘口气。
这时张副会长领着老人和小女孩登门来找袁宁道谢。
第95章 雪
袁宁和章修严一起接待了张副会长三人。老人与小女孩住处已经安排下去, 是协会统一分配的, 设有大门, 外人出入得登记,很安全也很舒适。
张副会长从朝辉笔厂找来两个踏实肯干的年轻人, 趁着过年这段时间的空闲跟着老人打打基础,学一学这老祖宗留下的手艺。等出了元宵,学生上课了, 会在文化馆开设展会,一来展示毛笔的历史和毛笔的制作过程,二来也让年轻人和学生们亲自动手体验一番。这是项目打响的第一枪, 张副会长领着人过来让袁宁搭把手。
袁宁年纪虽小,经验却不少, 光看迎春花市上云山牧场的大获成功就知道不能再把他当小孩来看!张副会长不客气地让袁宁帮忙出主意, 看看到时的展会怎么开展比较吸引小孩和年轻人。
袁宁知道一切都即将步入正轨, 也替老人和小姑娘高兴。他一口答应下来,送走张副会长三人就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看看除了既定流程之外还可以插入什么有趣的环节。接下来几天袁宁一面向章修严讨教, 一面去翻查以前的展会资料和外地的相关活动,慢慢填充要拿给张副会长看的资料。
章修严看着袁宁又忙碌起来, 有时连午休都忘了, 也把自己的工作搬到一边陪着袁宁一起忙, 定时督促袁宁吃饭和休息,偶尔还会给袁宁出出主意。
袁宁把整个计划填充完整,才发现章修严陪了自己几天。他心里一阵感动, 在章修严脸上吧唧一口:“谢谢大哥!”
章修严耳根泛红,绷着脸说:“多大的人了,别亲来亲去,别人看到了会笑话你。”
“我才不怕别人笑话!”袁宁笑眯眯地看着章修严。在章修严面前他早就没了拘谨,也没了顾忌,怎么高兴怎么来,怎么开心怎么来!
“我陪你一起去一趟张会长家。”章修严说,“爷爷有幅画要我转交给张会长。”
“好!”
袁宁和章修严出发前往张副会长家。张副会长家是个四合院,藏在巷子里,章修严和袁宁在巷口就下了车。转角有人开着拖拉机在买橘子,一个个橙黄橙黄的,又大又圆,看着新鲜极了,肯定鲜甜多汁。袁宁拉着章修严去买了一些,提着走进小巷。刚走了一段路,章修严突然拉住了袁宁。
袁宁愣了一下,和章修严一起躲到一株梧桐树后。他紧挨着章修严,厚厚的围巾几乎挡住了耳朵,得很仔细才能听见前面的动静。前边是个死巷,没有住户,也没有窗子开向它,幽寂寂的,平时没什么人。
这时却有人在里面交谈:“张远新,你真他妈是个懦夫!我爸要打死我我都扛过来了,死哄活哄,哄得他们当你亲儿子。你呢,我都和你一起回到这了,你才说要我走。你爸妈只有你一个儿子,我爸妈就有别的儿子了?行,我走,我这就走,以后你也别他妈来找我了!”
袁宁呆愣在原地。
章修严伸手捂住了袁宁的耳朵。可是光捂住耳朵没用,袁宁眼睛还睁着。他往死巷里看去,只见两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在那儿纠缠着。
说话的人姓方,上回见面时笑呵呵地逗他,哄他喊他一声“方哥”,是个开朗乐观的人,长得也好看,脸上总带着浅浅的笑。可方哥脸上如今没了笑,只有难以言说的悲伤和掩不住的疲惫——感觉就像呆在一艘随时会翻倒的船上奋力地划动着桨橹,拼了命想早些划到岸边去,抬头一看却悲哀地发现同在一船的人一动不动地定在那儿,不愿付出半点努力。
方哥口中的“张远新”,就是张副会长唯一的儿子。他们在吵架吗?他们为什么在离张副会长家这么近的地方吵架?方哥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是他们要做什么事,家里人不同意他们去做吗?
袁宁眼前的一切乱糟糟的,根本理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抬眼一看,却发现死巷里又有了新动静。张哥把方哥压在墙上……亲了上去……
……亲了上去……
袁宁脑袋嗡地一下,彻底变成一片空白。不是亲在额头上,也不是亲在脸颊上,而是嘴对着嘴亲了上去。他们嘴巴贴着嘴巴,身体贴着身体,那么地亲近,又那么地痛苦,好像每一步都走在尖刀利刃之上、每一次呼吸都被烈火烧灼着胸腔——要么让火一直烧下去,要么让一切都化为死灰。
袁宁浑身僵直。
一双宽大的手掌捂住了袁宁的眼睛。
袁宁挨在章修严身上,感觉章修严的气息和往常一样将自己牢牢包围,牵动着自己的每一次呼吸。
袁宁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怎么回事,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亲吻代表着他们相知相恋。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吗?男人和男人也能这样亲密无间吗?男人和男人也能相知相爱、携手一生吗?可是他们看起来那么痛苦——父母的反对、旁人的侧目、前路的艰险,像一座座大山似的死死压在他们头上。
这是不对的吧?
这是不可以的吧?
袁宁心底有一堵无形的墙轰然倒塌。如果可以的话——如果这样也可以的话——
不可以的。
那个声音刚冒出来,另一个声音就迅速把它盖住。这样是不对的,不可以这样。
这样不对。
不能有那么自私的想法,让妈妈她们难过、让妈妈她们伤心、让妈妈她们生气。
这样,是不可以的。
袁宁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僵直的身躯也恢复如常。
他安安静静地挨在章修严身上,巷子里幽幽的桂花香钻进他鼻端,让深冬几乎冻结的空气都有了裂缝,那一丝丝、一缕缕的幽香钻入肺叶,把肺叶里的浊气都扫清了。
大哥那么好,妈妈那么好,父亲那么好,姐姐她们都那么好——一切都那么好那么好——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那种可怕的想法、那种可怕的念头必须从脑海里赶出去!
袁宁安静地让章修严帮自己挡住眼前的画面,直至前方变得静悄悄,他的双眼才重新看见亮亮的光。袁宁觉得洒进巷子里的阳光那么耀眼,刺得他眼眶发涩,有点疼。他往前面看去,方哥他们已经不在那儿了。
袁宁吸了吸鼻子,说:“大哥,有点冷,我们走快点?”
章修严本想教育袁宁几句,让袁宁把刚才看见的事忘掉,可一看到袁宁脸上浅浅的笑意,他又没办法板起脸训话。撞见这种事大家都很尴尬,避而不提也许是最好的办法。章修严这样想着,下意识地避开和袁宁谈论“同性恋”这个严肃的话题。
袁宁还小,连青春期都没到,还不需要强调这方面的东西。
章修严给自己的逃避找好了理由,带着袁宁前往张副会长家。袁宁已经重新打起精神,把刚才那一瞬之间迸发的强烈的感情与渴望都藏得深深的。他把自己写好的计划交给张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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