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啦,二十三啦。”
“我怕耽误人家。”
大表姨拧了拧眉毛,又压低声音,“那好吧,没事,我再给你找。”
大概是以为他看不上人家,在婉拒呢。
杨爱棠做菜做累了,也没有很多胃口,就在一旁看着大家吃,偶尔跟着端一端酒杯。北京离得远,他外婆孤单一人住在乡下,平时都仰赖这些亲戚们的帮衬,于是在大家离开时,他挨个地送出拜年的红包,又握着手跟人说了半晌的话。
他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在非常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拉下自己并没有多少的脸面。何况他笑得那么好看。但有些人,主要是职场上的外人,总是会认为他冷漠。其实他在程瞻面前,就常常会笑,也常常会哭。
不过,这也不重要。
他将亲戚送出一里地,走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回来,在昏暗中呵了口气,那雾气便好像笼住了千家万户的灯光。
也许因为身处一个与程瞻完全无关的地方,他对于分手这件事,还没有多少实感。偶尔他会想到程瞻,比如在收拾餐桌洗碗的时候,会想这件家务在北京是程瞻来做的;在去村里后山上坟的时候,会想程瞻愿意向他的外公和母亲磕头吗;在钻进纱帐躺上床的时候,会想这么厚的被褥,北方出身的程瞻恐怕睡不习惯。
哦,分手了。那分就分了呗。
想一想有什么关系,意识的潜流本就很难控制,如果刻意去控制,反而显得自己欲盖弥彰不是吗。
本来,恋爱四年,在人生里留下一些痕迹是难免的。也没必要抹杀它。
农村的夜晚好像比北京要格外地黑一些。他睁着眼睛,看着漆黑一片的床顶,又从枕头边摸出了手机。
他打开微信,置顶上还是“程瞻”,他在心里“哦”了一声,将置顶取消了。
程瞻立刻一落千丈,落到微信的不知哪个深渊里去了。
他往下滑,一边慢慢地想,他们好像确实很久没有互相发微信了。毕竟过年前他们还同居着,也没有那么多话要在网上说。
他点开一个个带着红点的公司部门群,往回翻看聊天记录,捡了几个红包的漏,而后看见大年初三那天,有人在张罗着给留在北京的同事们安排一次新春郊游,时间是正月十五。
他想了想,点进那个人的头像,问:“郊游去哪里啊?”
“?!你要参加?你不是回老家了嘛。”
“在考虑。”
“去十渡,现在有八个人了。每人五百,多退少补,来不来?”
他还没有回复,对方就噌噌噌地发来若干郊游计划的文档。轮渡,烧烤,蹦极,野外K歌。他抓住了一个重点:“蹦极?”
“对!高山蹦极!来吗!”
杨爱棠退出对话,去12306看票,操作半天又顿了下,打开了航空公司的app,订了一张正月十四从省会飞北京的机票。
外婆家离省会不远,可以坐大巴过去。他盘算着,省会的航班多,这样比高铁也就只多了两百块,还节省了时间。
谁说这世上没有我感兴趣的事。他又想。我甚至可以去蹦极。
他回到微信,对那个同事说:“算我一个。”
同事立刻把他拉进了郊游小群。
“帅哥好!”
“杨主管好!”
“领导好!”
各自不同的问候和表情包齐齐涌上,杨爱棠分辨了一下,里面有两人是他的下属,其他六人都来自别的部门。不过大家都很年轻,并不拘束。
“杨主管哪天回的北京啊?”一个嘴快的男生发问。
“还没回,十四飞北京。”
男生立刻说:“噢哟,杨主管好爱我们。”
另一人发了个表情包:“杨主管爱的是工作好吧。”
杨爱棠终于发话了:“叫我爱棠就行。大过年的就别说工作了。”
群里沉默一阵,继而爆发出表情包的欢呼。
杨爱棠不那么困了。似乎用这一部手机,这一个微信,他已经从这间老屋沉沉的黑暗里拔节而出,心思漂浮去了北京灯火通明的大海。他手脚都缩进厚棉被里,拇指缓慢地滑动页面。每一次离家的决定,都让他既振奋,又迷惘。
不知怎么的,他竟然滑到了程瞻的微信所在的地方。
原来也不算沉底。最后一通消息是年前,1月24日,大约是腊月下旬。
“刚买好票,大年二十八回家。”
“好。”
“你呢。”
“我留北京吧。”
“那我早点回来?”
“没关系,你不是有年假嘛。”
“我十五回来吧。”
“十五你不要陪外婆吗?”
没有了。
他与程瞻的最后一条微信,是程瞻说的:“十五你不要陪外婆吗?”
当然要啊。当时杨爱棠坐在办公室里,咬着笔盖,对着手机屏幕,吐出一口气。我牺牲了陪外婆的时间来陪你,你给我装什么清高大尾巴狼。
那天他回到家,很强硬地对程瞻宣布,他偏要十五回来。
程瞻正在煮咖喱,手扶着灶台,笑着说,好啊。
杨爱棠说,你不想吗?我们一起过十五。
程瞻说,想啊。
他看着程瞻那诚恳的、无辜的笑容,不再说话了。
程瞻好像一台抽气泵啊。杨爱棠每次攒了鼓鼓囊囊的气,却总能被他,一句,一句,连语调都不改地,五马分尸一般地,抽出来,泄下去。
第3章
杨爱棠帮外婆晒了很多辣椒,剁好一些食材码进冰箱,检查修理好空调电视,并且在老屋正门口安装了一个监控探头。
他对外婆解释,以后想他了,就对着探头招手,他都能看见。
外婆年纪大了但不糊涂,她一直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也不对杨爱棠提任何要求。杨爱棠有些歉意,原定十五才走的,他提前了一天。
好在他并没有提前买票。好像冥冥之中自有一些预感似的,过往春运时节他总是很紧张,偏偏今年他却犹豫,他拿不准程瞻到底希不希望他早些回来,又拿不准自己需不需要陪外婆久一些,想来想去就错过了抢票,正懊悔的时候,是程瞻对他说,没事,决定好了咱们就买飞机,我去接你。
程瞻出身首都圈,条件优越,身上有种君子坦荡荡的气质,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慌乱。不过真论起来,区区的一张机票也不值得他在乎,往返两千多公里的铁路他也从没尝试过是什么滋味。
外婆将杨爱棠一路送到了镇上的汽车站。老人背着手走路,走着走着腰就会弓下去,当杨爱棠转身等她,她又会催促说你别管我。等车的时候,她晃晃悠悠去了趟小卖部,买了一罐焦糖爆米花给他。
杨爱棠的行李箱早已塞满了,只能潦草地放进背包里,拉链也拉不紧。
直到杨爱棠上了大巴车,外婆还在尘土飞扬的路边跟着走了几步,一边忙喊:“棠棠!棠棠!”
杨爱棠只好弯下腰朝窗外挥手,说:“回去吧,外婆!回去吧!”
外婆啊、啊地应着,却不走,直到大巴车彻底地将她抛弃。
车上满座,杨爱棠只能将背包背在身前,局促地站着。爆米花从他包里鼓出来。
他读高中的时候最爱吃这种爆米花,一桶一桶的零售装,比现炸的便宜,又禁得起保存,唯一的缺点是易于潮软。后来他去北京上大学,每年回老家,外婆还会给他买,但他没有告诉外婆,自己已经不喜欢它了。
大巴车穿过农田,穿过山谷,穿过河流,将他送到省会。飞机再穿过云,穿过雾,穿过青绿色或苍黄色的原野,将他送到首都。
他下飞机的时候,有一瞬的失神。
这个航班他坐过很多次,这座航站楼他也非常熟悉。在过去的无数次旅途中,他和程瞻已经形成默契,他们会在航站楼出口处的一个旅行社柜台边相见。那里有特设的吸烟室。
程瞻的烟瘾不重,之所以选择这个地点还是因为一个最初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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