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云重突然离席,餐桌上的气氛顿时冷却下来,连带着邵怀峥和邵千洲也沉默了。
大嫂疑惑地看看丈夫,又看看邵怀峥,不明白只是下一场雪而已,邵云重为何会这么大反应?
邵怀峥说:“阿季出生的时候也下春雪,大概就是这样的雪天,想想他的生日也快到了。”
说完便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这两个人还要互相折磨到什么时候。
大嫂虽然也对邵云重和裴雪意的事情有所耳闻,但毕竟没有跟他们一起生活过,很多事都没有亲眼所见。如今见邵云重站在窗户边痴痴地看着南边,心里也有点动容。
她看向丈夫,小声说:“年前云重成立了一个‘春雪基金’,用来帮助残障儿童康复治疗的。我当时还在想,这个名字有点俗气,而且一点也不符合他的性格。现在我明白了。”
邵千洲问:“你明白什么了?”
大嫂说:“裴回轻雪意,似惜艳阳时。这句诗是“裴雪意”这个名字的出处,出自唐代诗人韦应物的《咏春雪》。没想到云重那么冷硬的性格,竟然会有这么细腻的心思。”
第90章 历尽千帆
元宵节之后,邵云重接到消息,裴乘风肺癌晚期,前阵子保外就医,现已时日无多。
裴雪意前两年都在国外,今年才刚回来,监狱那边估计是联系不上他。
邵云重得到消息后,第一反应是:这件事最好还是不让裴雪意知道了。
裴雪意现在状态还算不错,他跟裴乘风的父子关系,在他亲手把人送进监狱的时候就该断了。
但是,毕竟是他亲生父亲,很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邵云重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决定先去看看裴乘风再说。
裴乘风在一家公立医院就医,邵云重找了人,这才能见他一面。
这位向来儒雅、风度翩翩的男人,如今缠绵病榻,已经被癌症折磨得形容枯槁,整个人形销骨立,躺在那里,看不出半分昔日的风采。
他看到邵云重来,有些惊讶,灰败的面容竟然焕发出一点神采。癌细胞在肺部肆虐,让他连说话都十分费力了,“云重,你来了。”
“裴叔。”邵云重拖过来一把椅子,坐在病床边看着裴乘风。
其实他的心情很复杂,他一直不喜欢裴乘风的为人,也气他对裴雪意没有一点父子之情,所作所为那么伤裴雪意的心。
可是不管怎么说,当初裴雪意能来到他身边,都是因为裴乘风。不管裴乘风当时是出于什么目的,都不能否认,把裴雪意送到他身边的,是裴乘风。
罢了,反正人都要死了。
邵云重叹了口气,“裴叔,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告诉我,我帮你。”
他刚才去见过主治医生,医生说没治了,现在是强弩之末,也许就这几天了。
邵云重已经能预想到,也许裴乘风关心妻子和小儿子,想见他们最后一面。
于是他主动提到:“阿姨他们过得还不错,你不用担心。你要是想见他们最后一面,我让人通知他们回国。”
“不用了。”裴乘风的眼睛只是微微睁开,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不用了,云重,就这样吧。知道他们都好,就行了。”
他说完以后,沉沉地咳嗽了几声,每一下都格外沉重,带着将死之人的气息。他问邵云重:“阿季呢?阿季,还好吗?”
邵云重说:“他很好,你想见他吗?”
裴乘风摇了摇头,“不,不见了。恐怕,他也不想见我。”
邵云重松了一口气,老实说,他也不想裴雪意再见到裴乘风,想起来过去那些不堪往事,对于裴雪意的精神状态并不好。
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裴乘风突然抓住了邵云重的手,因生病而骤然苍老的眼睛殷殷看着他,“云重,阿季,就托付给你照顾了。这个孩子,我欠他的,来世…希望他不再是我儿子…”
“在这个世上,你是对他最好的人,幸好有你。”
裴乘风说完这些,便像是已经力竭,虚弱地闭上眼睛。
这是邵云重最后一次见裴乘风了。
或许裴乘风自己也没有想到,在他生命的尽头,见到的最后一个人,竟然是邵云重这个外人。
当天晚上,裴乘风就因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这个一辈子养尊处优,前半生靠老子、后半生靠儿子,极度自私冷漠的人,就这样独自死在了病房里,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或许,即便是这样的结局,也算是上天厚待他了。
裴乘风死了,邵云重犹豫,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裴雪意?
裴雪意现在的生活很平静,他不愿意让裴家的事再来惹他不痛快。
可亲生父子是斩不断的血缘,而且裴乘风死了,这是生死大事,涉及丧葬事宜。不管怎么说,裴雪意作为儿子,应当有知情的权力。
就在邵云重犹豫不决的时候,邵怀峥也知道了这件事。
他跟邵云重说:“这件事,你得告诉阿季。”
他知道儿子担心什么,但婚丧嫁娶、白事红事,这都是大事。
邵怀峥说:“他们毕竟是亲父子,他爸爸怎么埋?葬礼怎么办?埋在哪里?
是不是跟他祖父祖母挨着?这都得他来拿主意。别说你跟他不是夫妻,就算你们真是夫妻,你一个做女婿的,也做不了这个主。”
这番话邵云重听进去了,决定亲自去接裴雪意回来。因为任何人去他都不放心,更不放心裴雪意自己赶回来。
他一大早出发,赶到的时候是傍晚,小巷里有饭菜的香气,可能有人家在做饭。
小院里亮着灯,邵云重提着一个食盒,里头是市区里一家酒店的几个招牌菜。
他抬手扣门,然后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院内有脚步走动声,随即是那把熟悉的声音:“谁?”
邵云重说:“是我。”
门内的人没有说话,似乎连呼吸声都变轻了,万籁俱寂,什么都听不见。邵云重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他是来报丧的,却一点也不伤心,只是兴奋和激动,不过是数日不见而已,他想得心脏都发疼。
就在他几乎以为裴雪意不会开门的时候,门一下子打开了。
裴雪意问:“你怎么来了?”
“吃饭了吗?”邵云重笑了一下,手里提着食盒,一步跨进院子,径直往屋里走去,进门就像进了自己家。
裴雪意还站在院子门口发楞,这人已经在屋里喊:“快过来啊,吃饭!”
厨房里走出来一位中年阿姨,是裴雪意请来煮饭的,瞧见他在餐厅里一样样把食盒里的东西摆出来,顺道把自己做的饭推到一边,惊讶道:“你谁呀?”
这时裴雪意过来了,看了看餐桌,对阿姨说:“您先请回吧。”
阿姨也没多嘴,只说:“锅里还有一个汤,刚关火,一会儿别忘了喝。”
不过看样子是喝不着了,餐桌上已经摆满了。
煮饭阿姨走了。
邵云重已经将饭菜摆好,把裴雪意按在餐椅上,“上次走的时候,你说你未必久居,也许很快就走了。我以为这次会扑个空,刚才在门外听到你的声音,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裴雪意问:“为什么还来?”
邵云重说:“我有事情告诉你,不过还是先吃饭。”
他忙着给裴雪意盛汤夹菜,一桌子精致菜肴都是按照裴雪意口味点的,不管怎么说,得先哄着人吃了这顿饭,免得说完裴乘风的事吃不下。
裴雪意看着面前的碟子,已经堆得小山一般,好像一瞬间失去了力气,不知道怎么拒绝了。
两人便开始吃饭,就像从前在邵家庄园,无数次相对而坐。
饭后,裴雪意把餐桌上的碗碟收到厨房,餐具放进洗碗机,邵云重便在他身后跟着。
其实邵云重的脑子一刻也没歇着,正在思考着应该怎么告诉他,裴乘风死了。
直到两人走出厨房,裴雪意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问他:“不是有事告诉我?到底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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