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之春(20)

心理医生姓徐，近几年一直居住在市郊，从溪口出去，驶入高速，开了两个多小时后，向之暨在休息站里停了十分钟，他自己随便吃了点东西，这回也不问林鹿要不要吃了，给他买了瓶水。
坐在休息站的长椅上，林鹿接过后抿了一小口，低声道谢。
向之暨揉了一下他的头发，轻声说：“我们回去后，先去看医生好不好？”
林鹿沉默了几秒，仰着头，手指捏紧了矿泉水瓶，他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吃进去的都吐出来。”

“不会。”向之暨声音沉缓，“不要觉得有负担，小鹿，这就好像是春季里的花悄悄掉了一片花瓣，会好起来的。”
“可是我很害怕，我觉得自己在变坏。”林鹿把手递过去，白`皙的手背上突起的筋络分明，向之暨握住他冰冷的手，林鹿稍微觉得暖和些，他小声说：“我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一个人生活，我也是可以的，可现在却不行了。
你让我去伦敦，让我留学，我都能答应你，但我给你发的信息，偶尔一次，你能不能回我一下。
我真的很想你，一直在想你，心里像是有个无底洞，又好像被什么给堵住了，很烦很烦，什么都不想干，后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不想吃东西了。”

此类的语言说出口，就像是花盆底下的小洞，多余的水从底部漏出，腐烂的根部得到片刻喘息，试探着把头靠进向之暨的怀里，双手揪着他的袖子，紧紧地拿捏在手里，闷着声音，林鹿说：“不要讨厌我，我会乖乖地听你的话，哥哥。”
向之暨不会说话了，他所有的冷酷理智都似乎遭到了反噬，说过的每一句话，做下的每一件事，因果报应全都落了下来，可遭到痛苦的人却不是他。
心里头被一根长绳缠绕，一点点勒紧，他猛地把林鹿搂紧，绳索绷断时，心脏的血液四溅。

从休息站出来，林鹿主动要求坐到前面，向之暨怕他坐的不舒服，林鹿倒是笑了，“我又不是绝症病人，身体还是好的。”
“那你要是累了，就和我说。”
林鹿应着，小跑着钻进副驾驶，向之暨看向他，凑过去，替他系好安全带。
呼吸拉进的时候，林鹿抬起手轻轻攥住向之暨的前襟，向之暨一愣，“咔”安全带进入卡槽的声音响了一下，向之暨的手捏住林鹿的手腕，轻轻拉开。
林鹿脸上扬起笑，他半歪在靠背里看着向之暨，他说：“你是不是以为我要亲你。”
向之暨没有回答，只听林鹿说：“我有自知之明的，不会很贪心，放心吧。”

只是条件反射，把拒绝刻在了骨子里，回过神时，身体已经替向之暨做出了答案。
他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成了摁下无声的门铃。

是不是有些感情，从头至尾，从盛开到凋谢，剥去一切，最后只会剩下两个字“算了”。
不去刻意回应，不会多加解释，就算是爱，但也不能说出口，如果能不在一起那是最好的，算了吧。
车子驶出休息站，天空阴蓝，大片云层往下压盖，又是要下雨的迹象，没多久，雨水铺天盖地落下。
林鹿不知何时醒了，睁开眼，怔怔的看着大片的雨幕，耳边雨声噼啪，他伸手点开广播，音响里主持人也在报道着雨季。

下午四点多抵达了心理医生那边，向之暨把车停好，让林鹿先不要下来，他打开车门，小跑着过了一段路，到了心理诊所里，和前台打了声招呼，从伞架里抽了一把透明长伞。
林鹿从沾满了水珠的窗玻璃口看着向之暨朝着自己跑来，雨水那么大，他的衣服都湿了，撑开着伞，鞋子踩入水坑，水花四溅。
这个人对他这么好，可他们却不能相爱。
笑声从胸腔里震颤出来，林鹿拉开车门，踏出去的时候，向之暨撑起的伞盖在了他的发顶，他的肩膀被环住，雨水与寒意挡在了这片温暖外。

是向之暨给他的温暖，也是……哥哥试图让他觉得的温柔。
32

心理诊所，两层小楼，进去后，向之暨介绍一番，松开了圈着林鹿肩膀的手。
林鹿随着医生上楼，他站在楼梯口，看着那段逐渐远去消失于视野里的背影，沉默着站了片刻。
“向先生到这边坐一会吧，要喝什么茶吗？”
护士走到向之暨身前，向之暨收回视线，他摆摆手，说：“给我一杯水就行，”

走到休息室内的沙发上，护士把倒了温水的杯子放下，随后离开，门轻轻合上。
就剩向之暨一个人的室内，玻璃窗布满雨滴，天一寸寸暗下，房间内开了一盏灯，
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握在掌心里的合适度是攥握心脏的弧度，像是慢动作，翻开手机，打开信息，面对着“弟弟”两个字，向之暨点开了对话框。

已经是不止一遍去看去读去牢记，林鹿和他发来的信息，他恨不得抄写一百遍，可却不能回应。
他有多痛苦，没人会理解。
他从来都不是可以忍耐的人，可是在这感情里，他的肩上是五指山，他的心里是紧箍咒，一动一念都是酷刑。

信息一条条重新翻看，缓缓上划，目光散开又聚焦，手指绷紧在手机边缘，低下头时，一滴两滴的泪，落在了屏幕上。
泪滴晕开的地方，是林鹿发送给向之暨的一切心意，絮絮叨叨的小日常、琐碎的人烦心事和所有的我想你。

“早上好，向之暨。”

“今天好累，我好笨，读书都念不好。”

“画画突然变得好难，我好差劲，”

“伦敦的冬天好冷，我出门时没带伞，下课后还下雨了，我要是小鸟，我的羽毛就都湿了。”

“我今天很倒霉，油画课没及格，下了地铁后，钱包还被人抢了，又是大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你在就好了。”

“为什么这么总是下雨？
向之暨，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好累，我真的好累，我想回家，哥哥，求求你，让我回去好不好？”

“大雪下了好久，节日里大家都放假了，好多商店也关上了，我提前买了好多东西放着，打算饿的时候吃一些。”

“之前买的好像保质期都过了，我没什么胃口，也不想吃东西，如果你在……不，你不会在了。”

“我吃了火锅，天还是很冷，学校不用上课，我记得去年和你一起吃了番茄味的火锅，这个调料包是我在进口超市里买的，味道不怎么好，没有和你在一起时吃过的好吃。”

“开学了。”

………

“我想了很久，我开始渐渐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了，我不应该任性，你也很为难，所以我决定乖一些。”

“再见啦……哥哥。”

他发给了向之暨很多很多的信息，一条都没有得到回应。
石沉大海，心如死灰，就是林鹿。

从二楼下来，林鹿面上看不出表情，护士提醒他向之暨正在休息室，林鹿点点头，他往休息室方向走去，快到门口时，牵起嘴角，就在即将推开那扇半掩着的门时，停滞不前。
狭窄的缝隙，阴暗的房间，雨滴敲打，哭声呜咽，坐在沙发上的高大身影蜷缩成了一团脆弱，不像是向之暨，可却也是他。
他在哭，在以为林鹿无法看见的地方痛苦着。

林鹿像是被吓到，他睁大了眼，闭合的唇无助颤抖，用手捂住嘴，喉咙与鼻腔在瞬间酸涩，一步步后退，站立在墙的另一面，后背猛地撞上去，后脑勺晃动，发出“砰”的一声。
能够清晰感觉到心里有什么地方裂开了，他的一腔爱意，他的所谓勇气，他的肆无忌惮，都在这个瞬间，被迫回笼。
原来……原来，向之暨是这么痛苦，原来被他所爱，是这么一件让他难受的事情啊。

镇定情绪，门内门外的人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名为兄弟，血脉相连，习性刻入了骨子里。
深呼吸的频率，手指压入掌心的力度，下巴磕下，看着地上的影子。
脑子里一遍遍重复着在思考的事，退缩和前进，逃避和追逐，往前一步，后退万里。
在打开门的时候，向之暨低头，林鹿微扬，柔软的“小鹿”与疏离的“哥哥”同时响起，向之暨一愣。
林鹿没有动，他对在向之暨沉甸甸的目光里，对他说：“哥，医生给我配了药，是治疗厌食的，她和我说了很多，我觉得很有用，心里的难过好像也少了很多。”
“这很好。”
“嗯，我也觉得。”林鹿拉开了距离，轻声道：“我想后天回去。”

是主动要求离开，是主动喊出了那“哥哥”，应该要喜悦的，应该是要放松下来了，可向之暨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在林鹿逐渐减少情绪的目光里，变成了一段无声默剧。

在回去的路上，不知是沉默了多久，发麻发木的脑子里才缓缓组织出一句话，向之暨看着前方，声音低沉，他说：“回去后要好好吃饭，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你。”
“我已经想通了，哥，我不会再这样了。”林鹿这么说着时，脸上真的是释然神色。
向之暨从未想过心理医生能够这么厉害，可在此时此刻，他还能够想些什么？去质疑林鹿为什么突然会承认妥协他们的兄弟关系？

向之暨深吸一口气，他对林鹿说：“回了伦敦，我会让专门的人照顾你，心理医生也要定时去……”
他还想要在说些什么，林鹿打断了他，问：“后天你会来机场送我吗？”
向之暨顿住，沉默几秒，他说：“会的。”
“
林鹿“嗯”了一声，他合上眼，露出疲倦神色，“我想睡一会儿。”
“那……那你睡吧，到家了我再叫你。”

车内安静下来，是很沉很沉的静，车轮碾过水塘，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些，可心里的雨成了洪水泛滥前的磅礴。
能让向之暨妥协的方法，有很多，可在看到了那团蜷缩的脆弱后，林鹿先匍匐跪地，妥协了。

抵达了家，向之暨打开车门，撑开伞绕到林鹿这边，拉开门，伸出的手还未碰到林鹿，他已经睁开了眼，与向之暨对视，空气里的湿气似乎染上了眼。
他坐起身，不给向之暨任何反应，低下头推开了他，林鹿冒着小雨，跑进了屋子里。
宽大的伞面被雨水覆盖，向之暨站在那层阴蓝色的雨幕里，成了一段僵硬的灰。

机场送别，这一次是面对面，情绪稳定的一声，“再见啦……哥哥。”
林鹿说完那句话，便转身走进了安检口。不用在面对着向之暨时，林鹿吸着鼻子，咽下喉咙里的酸意。
而这一次，向之暨未曾躲开，但那个回头会找他十五次的小孩，已经不会再转身了。

从机场大厅里出来，又该死的下起了雨，向之暨一脚踩入水坑，春雨刺骨，像是那日受伤时被冰冷雨水包裹的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疼，都似乎被凿碎，可最疼的还是无法呼吸一点点窒息的心脏。
他扬起头，在雨水里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雨声渐息，滞留的航班启程，湿透了的人缓慢垂下眼，合住的是所有的欢喜。

抵达伦敦的一个星期后，林鹿收到了三个大包裹，依次打开都是国内的一些食物。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林鹿拿了出来，目光在跳跃出来的“哥哥”两个字上停顿，打开对话框，是向之暨发来的语音。
手指磨擦过屏幕，点了四五次，声音一次一次在开头重复，直到第六次，林鹿把手机放置在茶几上，他跪坐在地，小心翼翼盯着亮起的屏幕。

“小鹿，我寄了十几包火锅调料给你，都是番茄味的，还有之前的红豆年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