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六一儿童节(136)
夏六一叹息一声,在他后背上安抚地拍了一拍,摩挲了摩挲他那一脑袋傻毛。
小马并没有做错什么,小马所做的一切都出于忠心和关切。他不能怪小马,他明白。
……
小马开车将夏六一送回了他那间村屋。阿南和阿毛早已等候在此。夏六一让小马回去早些休息,便自己进了屋内。
阿南已经按他的吩咐将那一笼包子和粥从隔壁村屋的地下室拿了过来。夏六一一个人木着脸站在厨房里,动作生疏地开火架锅。
何初三让他“热一下再吃”。
何初三还跟他说,“你放心,你要报的仇,我会帮你报。”
他现在全都明白了。
何初三从那张照片起手,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知晓了一切过往渊源,并且决意替他报仇。这段时间以来,何初三先是提前揭穿秦皓的身份,一方面保护了秦皓,另一方面又利用秦皓引起帮内大乱,然后趁乱绑架他、假死东东,顺利登上龙头宝座,再故意露出破绽,让小马揭穿他的“真面目”。小马一腔义胆忠心,见到大佬被囚、大姐大身死,必然会对谋权篡位的他“家法处置”,引出祠堂当众行刑的结果。何初三一定与乔爷有合作,或许还跟乔爷露了一手,所以乔爷才会不惜与骁骑堂翻脸也要前来闯祠堂救他。这样,他就顺势“落入”了乔爷的掌控之中。他叛出骁骑堂,对乔爷心怀感恩又别无他路,接下来便会发挥他的金融特长,全心全意地辅助乔爷——最终成为乔爷的心腹,得到乔爷全盘的信任,再以乔爷为踏板,进一步接触到老掌柜。
他是从哪里生出这样复杂的心机与无畏的勇气?
这个干干净净的学生仔,身家清白的高材生,本应一辈子平平安安、宏图大展,却被一个十恶不赦的黑大佬叫人一麻袋兜进了贼窝,被染得半黑不白,被害得伤痕累累,现在还只身入了龙潭虎穴。
夏六一将两只手撑在灶台上,无限痛苦地垂下头去,看到了沾染在自己腰腹衣服的斑斑血迹。那是他搂抱何初三时留下的。黑红的色泽像是毒液,一点一点腐蚀着他的心脏。
何初三跟他说,“相信我,一切都会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呢?你有事啊。
氤氲的白气熏花了他的眼,他伸手掀开了锅盖,掏出一个滚烫的包子,像在沙漠中饥饿了半月的旅人,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又端起粥碗来大口喝着冰冷的粥。
吃着吃着,他停下动作,弯腰捂住了腹部。他缓缓地蹲了下来,在那冰火交融、九转回肠的剧烈疼痛中,溢出了一声虚弱而痛楚的嘶喊。
他那血海深仇的执念在这一刻碎成了粉末。他不想报仇了,一丁点都不想报了。他对不起阿大和阿姐,是他没用,是他软弱。
他只想要何初三回来,他只想要他。
第87章 (上)看到他哭,心疼
熏香寥寥,乳白色的烟气在房间中蔓延。乔爷用手帕捂了嘴,谨慎地呛咳出一声,将咳出的唾沫收拢在新手绢中。他拄着拐杖吃力地站着,微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掀起一丁点眼皮,向前方投去目光。
一个男人坐在背光处,看不清面容,面前一方功夫茶案,慢条斯理地淋杯、纳茶。他身形高大魁梧,做此事时,动作却轻缓细致。身后的落地灯散出柔和而微薄的金色光芒,映出他如山的轮廓。
乔爷支撑不住久站,微微向旁歪了一歪,马上又不着痕迹地将自己拧了回去。
时间无声地流逝,汤水沸过一遍,又沸过二遍。终于那人提铫冲茶,此时才开了口,“那个‘捞财童子’,他叫什么?”
乔爷赶紧上前一步,趁机活动了活动酸软的腿骨,恭敬地答道:“何初三。”
“伤得如何?”
“昨天下午出了手术室,说是没有生命危险。多谢掌柜的帮忙关照了郑探长。”
那人慢条斯理地烫着杯,语气淡然,“这个‘童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原本是不想留的。”
乔爷知道他要个解释,赶紧道:“是这小子犯蠢,本来说好了他弄死夏六一上位,做新龙头。结果他磨磨蹭蹭地没有及时杀了夏六一,被夏六一逮着机会翻了身。虽然他这事搞砸了,但他在钱上的本事确实不小,他只花了三天就帮我把三千万洗得干干净净。这些年他帮夏六一开公司、做账、重组资产,做得滴水不漏,一年给夏六一挣几千万不止。况且现在要不是掌柜的救了他,他尸体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未来是发达高升还是死无全尸都凭掌柜的一句话,必定对掌柜的忠心耿耿。”
“还有,”他再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手里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摆在了案台边上,“这是二十万美金,是他之前托我给掌柜的送的拜门帖,说他有更大的生意要跟掌柜的谈。”
那人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皮包,终于抬起了眼帘看向乔爷,“他做事,手脚干净?”
“我特意找人查过,他帮我洗钱的事一丝痕迹都没有。夏六一上次入狱,骁骑堂也没被抓到账面上的任何把柄。”
那人没再说话,冲了第二轮茶。悠然地洒茶入杯,他手掌微微一抬,做了个几不可见的请茶动作。
乔爷赶紧歪歪扭扭地走上前来,毕恭毕敬端了一碗茶,想作出同样的风雅做派却不可得,牛嚼牡丹一般饮下去了。
“留着吧。”那人道。
“那……那夏六一还要不要?”乔爷作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他刚刚死里逃生,戒心最重,你还杀得了他?”那人道,“就算是他现在死了,你那‘捞财童子’也不可能再回骁骑堂。骁骑堂龙头这个位子,就再让夏六一坐几年罢了。”
乔爷试试探探,还想在天秤上讨个倾斜,“可他现在知道是我帮了那小子,他可绝对咽不下这口气。他骁骑堂要是真铁了心跟和义社干起来,那可是血流成河……”
那人浇了第二轮茶,轻描淡写地道,“放心,有我盯着,闹不出大动静。”
乔爷毕恭毕敬地点了头。一直憋到半个小时之后从这间地下俱乐部里出来,上了车,对着他那忠心耿耿的师爷,才敢喷着唾沫咒骂出声。
他很早就有所怀疑,夏六一这些年带领骁骑堂一路顺风顺水,是因为老掌柜不满意和氏诸派树大根深、一家独大,所以相中了新起之秀夏六一,暗中放水扶持,以让骁骑堂与和氏诸派互相抗衡,维持黑道内部的微妙平衡,将各家各派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乖乖听话。这一点在这些年里一次又一次地获得了印证——
夏六一刚升龙头就四处猛打猛抢,在九龙吃了肥七的旧地盘,老掌柜却让华探长从中斡旋安抚;后来肥七与华探长身死一事,捅出这么大的动静,老掌柜也不作任何反应,任由夏六一变本加厉地发展;和义社名面上是港岛区第一大帮派,但他当年绑架何初三,夏六一居然敢轻易烧杀他的场子;他在老掌柜手底下看门狗似的混了这么多年,在诸如“白面”这样最生财的交易上却一直受制于人,不得不与夏六一假修合作;甚至到了双方如今彻底撕破脸的地步,老掌柜居然还是无视他与夏六一之间的恩怨,要他继续维持现状……
乔爷憋了一肚子陈年的火气,骂完一句“老不死的冚家铲”,扯出手绢又是一通哐哐地咳嗽。
师爷是知道内情的,此时见乔爷被气得公鸡打嗝,赶紧好一阵分析与安慰。乔爷得罪不起老掌柜这尊财神爷,又新得了捞财童子这位小财童,片刻之后在师爷的帮助下勉强说服了自己,忿然地朝黏糊糊的手绢中唾出最后一口,把那愤怒心情裹进手绢中,一起扔到车窗外去了。
……
何初三睁开眼睛,复又阖上,许久之后才感觉神智勉强恢复了一些。他重新睁开眼睛缓慢地向四周打量:他位于一间单人病房。除了Kevin,房里还站着几个保镖。
Kevin就坐在床边,见他醒了,赶紧起身凑近他:“何先生,您醒了!”压低声补道,“外面有乔爷的人。”
何初三还发着烧,脸色通红,声音微弱,“六……什么时候了?”
“现在是你受伤的第二天晚上,八点一刻。”
“乔爷呢?”
“昨天晚上来看过您,见您没醒,就走了。”
何初三还想说话,但突然气息不稳地溢出了一声痛嘶。麻药药效早已过去,他的伤口一阵刀锯火烤般的剧痛。他闭着眼睛只是忍痛,轻摆摆手不再发言。Kevin见他情况不对,赶紧按铃叫来护士。护士带着医生赶来,为刚刚苏醒的他做了一番检查,发现何初三忍痛忍得俊脸变形,于是问要不要给他开吗啡。何初三艰难地摇头,发不出声音,怕医生听不明白,吃力地胡乱挥着手。
“他不用!”Kevin赶紧道。
片刻之后,医护人员都离去了。Kevin将保镖都赶出门外,锁上房门,回到病床前。只见何初三兀自跟痛意煎熬着,偏头将半边脸深埋进枕头里,额侧青筋暴涨,缓慢地嘶出气息。
Kevin赶紧找来了一块干净的毛巾,喂到他嘴边,轻声道,“何先生,疼的话就咬着这个。”
何初三缓缓地伸着手,没有去接毛巾,却是抓住了Kevin的衣角。
“何先生?”
何初三示意他凑近自己,徐徐低语道,“我……不用吗啡……还有,我的药……你每天亲自跟着护士去取……不能让乔爷的人添东西……”
“何先生请放心。”
Kevin办事,何初三确实放心,他松开了手,筋疲力尽地瘫在床上。滴落的汗水淌到了他的眼睫上,织成雨帘,让他的视线一片模糊。
他在自残之前谨慎咨询过医生,又用假刀做过数次演练,看起来下刀的势头很猛,实际上刺得却不深,而且刀刀都只刺向小肠的部位,有腹膜包裹,相对来说出血少——但这依然有着危及生命的风险与持续不断的极度痛苦。
这个从小乖巧文静的书生仔,在藏污纳垢的黑色地带里幸运地平安长大,小时候被阿爸疼,长大了被夏大佬宠,几时经历过这样肠穿肚烂的苦楚,他梦呓一般自言自语地道,“原来受伤这样疼……他受过那么多伤,该有多疼啊……”
Kevin没听清,凑了过来,“您说什么?还疼吗?”
何初三已经被煎熬到神志不清,满目晶莹,叹息着答道,“疼,看到他哭,心疼……后悔了……”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滴汗水仿佛泪水一般从他眼角划过,他再度阖眼昏睡。
第88章 (下)要真能那样
半夜里护士姑娘前来量了量体温,说他高烧未退,不久后又送来了几瓶点滴药物。他还不能进食进水,Kevin用棉签沾水,时不时替他润一润干枯的嘴唇。